□王嘉祥
疫情高发期过去后,两个儿子和媳妇就开始动员,要将我和老伴的住宅重新装修:敲去老门窗、旧地板,换成绿色环保材质的;处理掉旧式家具,换成时尚新款配套的。在沪工作的两个侄女,也对哥嫂们的装修动议投了赞成票。他们的理由是,赶上新时代,生活要有新质量、新品位。武汉有多少老人还没有来得及享受晚年的幸福生活,就被“新冠”突然“请”走了。况且,你们都是年近八旬的人,辛辛苦苦一辈子,老了,要把生活过得更精彩。人言知儿莫如父,我说知父莫如儿。我和老伴渐渐被儿女们的孝心所打动。可是,我俩均已迈入发脱齿落的暮年,虽说身体暂无大恙,但毕竟精气神大不如从前,变得喜欢安静,害怕折腾。
经不住儿女们的再三催促,老伴动了心,我考虑到综合因素,表示积极呼应。家庭会议形成了整体装修的决议:我们出资,儿女出力,装修公司总包,希望旧貌换新颜。旧宅装修,首先要彻彻底底清理老物件。没有想到这个环节,竟成了难以跨越的一道坎儿。
我与老伴组成小家,已越过半个世纪。1966年起住在军分区大院,长达28年之久。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我们的家具虽说是军队配给的,但也就是两副铺架子,加上盆桶和几把木椅而已,连一张吃饭的桌子也没有。我们有了两个孩子后,一家四口吃饭是围着一张破旧的写字台。那时,原南京军区上海文化用品供应站,每年都向海防守备部队赠发篮球,用木条拼成的一只箱子装20只,篮球发给了各海防守备连队后,木箱成了废品,我拔掉上面的钉子,拆成了板条,请朋友帮忙,做成了一张矮矮的四仙桌和四只小方凳,后又买了一瓶咖啡色的油漆,自己动手刷了两遍,搬进房间后立即感到像个家了。从此,大小四口人吃饭,每人坐一边,宽宽松松,用现在的话说,觉得特有幸福感。1987年我转业到地方工作,六年后搬离军队大院时,虽然添了不少新家具,但却怎么也舍不得扔掉这套特殊的桌凳,即托人转运到乡下,存放在老家里。因为在这套老物件上,跌落着我或深或浅,或苦或甜的记忆,见证了我在军营的峥嵘岁月。
然而,这次清理老物件,可难为了老伴。别的不说,仅面对一大堆衣物和儿孙(女)们丢下的书本、奖状、证书、生活用品等等,她就难以取舍,有点束手无策。老伴是从“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那个年代走过来的,精打细算,勤俭持家,过惯了苦日子。在她眼中没有一件废物,只是因为错过了季节,或者一时放错了地方。
所以,老伴不忍舍弃大大小小的老物件,她把孙子孙女从婴儿起至大学毕业,穿过或没有用过的四季衣帽鞋袜,逐件清洗晒干,分类打包,打算留给重孙们再用。两条保存完好的被单,是当年我们结婚时用布票买的,具有纪念意义;四匹本色土布,是岳母种棉、纺纱、织布给女儿的陪嫁,是老人留给我们永远的念想,如今几乎成了文物,说什么也必须保存下来。孙子孙女读过的书、作文簿、获奖证书,都被老伴细心收藏着。经她认真细心梳理归置后,大包小包越来越多,老宅俨然堆成了一个仓库。晚上,在灯光下,我随手翻看孙女就读通师一附小学六年级的作文,稚嫩的笔迹,青涩的语句,唤起我们对她成长的一点一滴的记忆。如今,孙女已经从中国传媒大学毕业,供职于开发区某家外资企业。这几本作文簿孙女也许早已淡忘,可我们觉得上面留着她的心路历程,有点舍不得扔掉。
我在军队多年从事新闻工作,常常要熬夜赶稿。岳父为我在家写作方便着想,专门请家乡的老木匠打了一张写字台,将他藏了多年的老杉木方料翻出来,又把长在祖坟地上一棵大碗口粗的柏树砍倒、锯板、阴干,做了桌面边框。那年搬离军队大院时,儿子觉得这张写字台过于陈旧,就不主张带走。但这张写字台与我如影随身差不多50年,我们日夜厮守,一起经历过彷徨无奈,也见证过文思泉涌。就在这张写字台上,我曾数次读过报刊编辑的约稿信函,也曾多次闻过刊有我新作报刊的油墨清香。我总觉得,这张写字台是有生命、有故事的,也是有情感、有灵性的,它静悄悄地守在我的身边,总在向我传递某些信息密码,默默地记录着我的人生点滴,叙说着我的写作生涯。
这也不舍得丢,那些不舍得扔,如何清空装修?我们都感到很纠结。
恰在这个当口,我看到《神州南通窗》杂志上,刊有一篇题为《人生的最后一站》的专稿,写的是比我们还小10多岁的一对老夫妇,两个儿子都是名牌大学毕业,在北京工作并成了家,他们退休后住着与我们差不多大小的房子,因为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最后决定住进养老院。面对身边的老物件,遇到和我们当下一样的纠结心态。他们权衡再三,决定向老宅彻底告别,将老物件分门别类,加以整理,或送给亲戚朋友,或捐给“老、边、少”地区的困难群众。他们除了带走工资卡、社保卡、公交卡和身份证件外,唯一带在身边的就是孩子们的一本本成长的相册。他们说,人生前积累下的一切有形物件,其实最后都带不走,也不需要带走了。人之暮年,在心窝里越煎越浓的只剩下亲情。
老夫妇俩的理念和做法,让我受到了深深的触动和启发。虽然,我们只是老宅装修,并不是马上要搬进养老院,但我们距离这“人生的最后一站”,也只有一步之遥。我们应将这次装修前的清理,作为“进站”前的一次演练。于是,我将这篇专稿推荐给老伴阅读。让她学有榜样,赶有目标。没过几天,老伴就约小儿子备车,将一些老物件分送给亲朋和老家的邻居。因为东西还在,又有熟人继续使用,老伴心里感到几多欣慰。一位同事有两个10岁大小的孙女。老伴估猜,孙女念小学时的真丝连衣裙和其他衣物,可能派用场,就小心翼翼地询问这位同事,没料到对方喜出望外。第二天告知老伴,她的两个孙女穿上很合身,也很好看。老伴心里更添了几多欣喜。
我们决定,认认真真挑几样老物件留存,看到它们,仿佛就看到了我们从哪里来?今后往哪里去,其余的帮它们找到各自“新的工作岗位”。人生犹如一部书,虽然翻看了几十年,其实,并不一定都真正读懂,或者真正参透,更难说达到真正禅悟。况且,跌落在老物件上的记忆,总被光一层层地覆盖着,被历史的尘埃一道道地隐藏着,有些今生今世乃至来生来世,本人或他人也许都无法知晓。
想起一句阿拉伯谚语:村上一个老人的离去,就是一座图书馆的消失。由此推理,将一座老宅的所有老物件都扔掉的话,是否意味着毁掉了一座私人博物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