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扇 子(小说)

□黄红卫

瞿溢 绘图

他早上过来的,中午过来的,早上没让喝粥,一碗干饭一只鸡蛋,中午给他多打了蔬菜,血糖高嘛,应该少食稀饭多吃蔬菜。厨师指着老爷子座位,见一个说一个。

这厨师才来养老院半个月,人头还不太熟悉,不过对老爷子印象特别深,这老家伙与众不同,特别与众不同,几次俯在厨师耳朵说晓不晓得你前任为什么被辞退?不负责任,太不负责任,菜汤里有苍蝇。你可要当心,当心哪!

养老院晚饭向来早,五点不到就开吃。

他有没有说什么?或者,有什么异常?老板急匆匆赶了过来。

没有,像平时一样……比平时……中午比平时多了把扇子,一把看上去很特别的扇子。厨师比划着。

扇子?什么样的扇子?老板撸了把汗渍渍的鼻子尖,七月流火,天气本来就热,出了这样的豁子,心急火燎,热上加热。

说不准,反正是特别。他把扇子搁桌上,我想看看稀奇,他不肯。厨师又指了指老爷子座位。

食堂位置不固定,随到随坐,但不针对老爷子。要晓得老爷子才来养老院时,懒得动,连食堂也不肯跑,跑啥跑,养老院就是让人侍候的,这么多钱呢!老爷子心疼钱,但是心疼也没用,谁叫自己越活越不中用,竟在楼梯上玩起了踩空。

这事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三年前的年三十,大清早,老爷子就开始坐立不宁,总觉得少些什么,到底少啥呢?他一遍遍跑厨房翻冰箱,厨房满满当当,冰箱满满当当。像往年一样,一进腊月,老爷子就开始往冰箱塞东西,尽管大儿小儿一再强调不回来吃年夜饭,一块去饭店。理由是老娘不在了,不忍老爷子一个人颠上颠下忙里忙外,万一颠出个毛病忙出个毛病来,拖累的是子女。他听着听着就来了气,你们老娘拖累你们了吗?没有,一天也没有,一小时也没有,一分钟也没有。也是的,年初,一向结结棍棍的老伴突发脑溢血,说走就走了,没来得及招呼一声。

来气归来气,老爷子仍以平静的口气说,你们老娘只是个动嘴不动手的指挥,实际操作都是我。等哪天我也走了,改吃饭店也不迟。平时,大家忙,不强求你们回来,年三十,一定要回来,这是咱家的规矩咱家的传统!从小到大,你们记得哪个年三十不在自家屋里过的?

话到这程度,大儿只好应承,小儿只好应承,年三十回来,晚上回来,晚上一定回来。

老爷子把冰箱里食物一样一样摆出来,冷菜摆餐桌,热菜摆灶头,等全部摆放整齐,又数了数,不少,冷菜一样不少,热菜一样不少。他稍稍松了口气,可才松完气,心里头又叹了口气,到底哪儿不对劲呢?天花板到地板,前阳台到后阳台,卫生间到储物间,他一眼眼看过来,一眼眼看过去,恍恍惚惚跑进卧室,从床头柜里翻出一张老伴的照片。这张照片是老伴五十生日拍的,当时老伴说五十知天命,该拍张相片留着了。他认为为时过早,如今的人耐活,寿命长。老伴说不早啦,趁有点卖相,赶紧拍,你也拍,各人拍一张。又说假如哪天哪个先走,没走那个要把先走那个的相片放放大。干脆,两张相片一块放放大,省得麻烦儿子!

躲在这里干什么?今儿是大年三十呀,大儿要回来,小儿要回来。可晓得自打你走后,他们只回来过三次,只三次呀!老爷子举着三根手指头,生怕老伴看不见似的晃了晃。一次是清明,他们接我一块去扫墓;一次是七月十五,也多亏我提醒,不然他们没当回事。人在心不在,磕过三个头就走了,都喊忙,一个比一个忙;剩下就是万家团圆中秋节。大儿送了月饼,小儿也送了月饼,他们应该晓得我不适宜吃月饼,还好都是咸月饼。大儿称不吃饭有应酬,小儿称有应酬不吃饭。听听,一模一样的强调。

他一边絮叨一边端详着老伴相片。

老伴眉心处,有颗米粒样大小的痣,他称它“美人痣”。当年,他把火热的初吻献给了这颗痣。老伴离开时,悲痛欲绝的他与这颗痣作了最后的诀别。他找块洁净的布头,在老伴眉心处擦了又擦,说不躲了啊,去饭厅,陪我吃顿中饭。

摆好老伴喜欢的菜、水果、点心,又郑重其事摆上两只酒杯。老伴不喝酒,只喝饮料,有颜色的饮料也不喝,椰子汁顶好。每次喝椰子汁,老伴都要来一句“椰子汁顶好喝”。

椰子汁顶好喝!他学着老伴口吻,转身去找椰子汁,冰箱里应该有。

他把冰箱翻了个底朝天。

不甘心,又把食品柜翻了个底朝天。

奇怪,记得有的呀,难不成记忆失误?他摇摇头,决定再下楼一趟,大门口有家24小时便利店,里面什么汁都有。

这楼是老爷子单位福利,共六层,当初想好三层或者四层,十拿九稳的事最后被工会主席兼临时分房组长作了梗。要说前因后果,其实没啥大不了的前因后果,几百人单位,数来数去就两个人擅长书法,一个是工会主席,一个是老爷子;一个龙飞凤舞的草书,一个一板一眼的宋体。按说井水不犯河水,怪只怪老爷子一时心血来潮,冒冒失失跑去工会主席办公室,探讨什么王羲之的《感恩帖》。工会主席无心仰合,不仰合罢了,还来一句“圣人的作品不是咱俗人随便指手画脚的”。老爷子算不上清高,却对“俗”字特别敏感,俗?到底谁俗?你俗?我俗?反刍来反刍去,越反刍疙瘩越大,趁酒兴与同事咀嚼了一通。该同事也姓金,老爷子口口声声称“本家”。

分房结果出来后,老爷子闷在小平房里喝了两斤“二锅头”,揪住老伴衣袖说为啥是五楼?

一开始,上下邻居都是朝夕相处的同事,素质蛮好。随时间推移,大部分房子易了主,对于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新邻居,老爷子横竖看不惯,像随地吐痰、乱扔垃圾等等。最闹心的是往楼道里堆东西,抢着堆,比赛着堆,甚者遮挡了窗户。因为单位已经倒闭,一时没有物业接手,老爷子只好跑居委会,居委会和稀泥,能忍则忍能容则容嘛!邻居好赛金宝嘛!老爷子心说放屁!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一不做二不休,挨家挨户贴条子,鸡毛信样的条子倒也罢,偏要发挥书法特长,耍铁画银钩的宋体。说起来老爷子也是个粗通文墨之人,念过私塾混过教师队伍,可惜后来受到冲击,前胸后背涂满大字报。这些莫名其妙的大字报,让他产生脱离教师队伍的想法,于是千方百计跑去企业,先一般科员,后办公室文书。许多年后,教师地位日日攀升,似龙似凤,待遇非凡人可比。老爷子悔呀,悔得要死要活!

至此,邻居与老爷子结了梁子,连带老伴。一次为了大孙子,老伴亲自去菜市场,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爬楼累得慌,临时放下一只马甲袋,等回头去拿,袋里的西红柿已经稀巴烂。老伴愈想愈生气,此地不宜久住,搬走得了。再说年纪一天比一天大,总有腿脚不利索之时。换电梯房,电梯房换不起哪怕换底楼。

老爷子不是不想,他早就考虑过,考虑来考虑去总归钱的问题。

本来,仗着省吃俭用,老两口也有几个积蓄。不料大儿子急匆匆跑回来,称大孙子要留学,公费没资格只好自费,算借爷爷奶奶的。老两口拎得清,屁没响一声,乖乖顺顺交出十万支票。不久,小儿子气喘呼呼跑回来,称要买大房子,小孙子眼睛一眨懂事了,要独立书房独立卫生间,首付不够,日后还,一定还。老两口对视了又对视,手心手背都是肉,就算小儿不开口,十万块一分不能少。

老爷子开导老伴,就算换底楼,也要倒贴不少钱,以前金三银四,现在底楼才是喷喷香的香饽饽,单价吓煞人。不过科学有研究,生命在于运动,多爬一级台阶多活4秒,一天下来呢?一年下来呢?

老伴不买长生不老的账:去去去,别跟我阿Q,想想当初。

当初怎么啦?五楼怎么啦?我不还活着嘛,好脚好手活着嘛,不像有些人,别墅了又怎样。

老爷子口中的“有些人”,指的是工会主席。(一)

2021-09-02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72767.html 1 3 扇 子(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