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红卫
人确是奇怪的动物,一旦到了养老院,老爷子立马颠覆初衷:才不出去锻炼呢,什么早三圈晚三圈,反正养老院了。甚至,连食堂也不愿意跑,跑什么跑?养老院就是让人侍候的,这么多钱呢!说来说去老爷子过不了“钱”这道坎。虽然小儿子几次三番说这待遇换其他养老院起码四千。他不为所动,一点不为所动,邀什么功逞什么能,不十万十万往外拿,犯得着来这里吗?
老爷子仍按照家里作息规律,早上黎明即起,晚上新闻联播结束睡觉,中午小憩,平时不是电视就是书法,适时到门口走廊里散散心。在老爷子眼里,这条东衔食堂西接传达室的走廊最实用,既能遮风挡雨又能看到菜园里各式蔬菜。那些服务员真了不起,工作之余还帮忙种蔬菜。
一楼只有一个服务员。
服务员姓钱,大名钱红花。本来,钱红花的工作量不大,一天来一趟两趟收拾下房间。因为老爷子不肯去食堂,她得端饭端菜来回好几趟,一天两天无所谓,时日一长生了怨,害人精,好手好脚的懒在房间干什么!老爷子看她与儿媳年龄差不多,装糊涂不予计较。钱红花却不这样认为,她认定老爷子孤家寡人一个,不然怎么没有子女照面?瞧别人家那些子女,迎来送往,水果点心源源不断,服务员也跟着沾光。
得弄点颜色给他看看。钱红花想出一招,偷偷往菜汤撒盐巴。三番五次,老爷子忍不住了。钱红花称不晓得不晓得,不晓得怎么回事,就你在嫌;就你在吵,去食堂呀,问问别人感觉如何?老爷子自以为拎得清,这事怪不得钱红花,要怪就去怪厨师。厨师刚出道,年轻,毛躁,阅历少,一煽风就着火,汤勺一拍再啰唆就让吃苍蝇。无巧不巧的,第二天老爷子汤碗里果真有只黑乎乎的苍蝇……
老板非常重视,在几个主要部位安了监控,并喊来小儿子,解释苍蝇并非人为因素,很可能送饭途中误撞误入,一楼嘛,苍蝇蚊子的天下。当然,养老院有责任,没做好环境卫生;当然,钱红花也有责任,没及时发现。为避免此类事件再次发生,请老爷子配合,去食堂用餐。如哪天无法行动,服务自会跟进。老爷子称不敢去,怕厨师手中的勺子。老板说不用怕,该厨师已被辞退。老爷子当然不清楚厨师是老板亲侄子,而这亲侄子本就不想在这暮气沉沉的地方混日子。至于钱红花,老板老乡的缘故,调其他楼层了事。
为了安慰老爷子,老板亲自挑了个靠近厨房的座位,称来食堂用餐有个好处,吃不饱的话可随意添加。老爷子趁势说为啥不早提醒,特别夜里,肚子饿得咕噜噜。
一天挨一天,不知不觉,三年了。
两儿子也是老样子,电话不断,但来一趟像拉纤。不过,这纤必须得拉,否则老爷子就要甩鞭子。像老伴的忌日,老爷子一定要儿子接回五楼的家里,点过香蜡烛,敬上椰子汁,否则,他会觉得对不起老伴。朝夕相处五十载,这份感情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回一趟家,老爷子就要留意下一楼,却是异常寂静异常清冷,本家呢?旺旺呢?
今年天气异常,极端天气反复,入梅以后,风雨交加,最强风力14级,城市好一些,乡下就不太平了,大树连根拔起,房屋瓦片乱飞。老爷子天天看电视看新闻,还自掏腰包订阅报纸,消息比老板灵通。当他把这些新闻说与老板时,老板往往一脸懵。
老板以赚钱为主嘛。老爷子替他开脱。也难怪,养老院上上下下近百人,似乎就这老板的三观与老爷子一致。老板祖父教过私塾,父亲担任过代课教师,他自己年少时习过毛笔字帖,也做过书法家的梦想。最最主要一点,老板常常忙里偷闲欣赏老爷子书法,边欣赏边击掌高呼:好字!好字!OK!每当此时,老爷子总会心花怒放甚至豪情万丈,唉,寻寻觅觅一辈子,临了临了,竟在人生最后一站遇到了知音。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哪!
说到底,这也是老爷子待在养老院的精神动力;说到底,老爷子是个注重精神多于物质的性情中人。
小暑开始,天空复晴,温度直线上升。除了食堂,老爷子几乎寸步不离房间,也不轻易打开房门。巡视员一天到晚巡视好几趟,跑到老爷子门口就要嚷嚷,若无特殊情况,养老院不允许大白天关房门。好在老板理解老爷子,这老家伙是为了节约电费,钻分时用电空子,晚间开足空调,白天关闭空调,为了不使冷气外溢,关门大吉。
像他这样子,关不关房门无所谓,不会出什么豁子。这是老板一贯想法。
既然老板默许,巡视员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天气预报今天最高气温39摄氏度,凭感觉不止呀。中午去食堂时,老爷子特意带了把扇子。热浪滚滚的食堂,呼呼的吊扇都不管事,别说巴掌大扇子。老爷子速战速决,一秒钟也不想耽搁,即便如此,仍然浑身透湿。不好直接午休,得擦个澡。老爷子习惯冷水澡,不过自一脚踩空后,灵活度跌了几分,洗澡改成擦澡。
夜间积攒的冷气已经消失殆尽,感受不到丝丝凉意,靠在藤椅里的老爷子,摇起了扇子。
这扇子是老伴的陪嫁。
婚姻之初,老爷子不晓得有这把扇子存在。直到数年后有了第一张存折,老伴问藏哪?老爷子说还能藏哪,箱子底呗。老伴说不能,另外找地方。老爷子稀奇,老伴只好说箱子底藏着把扇子,是她的陪嫁,好东西不能放一块。老爷子更稀奇,别人家陪金陪银,你陪扇子?老伴说这扇子不比金不比银,比皇帝龙袍还稀罕,猜猜扇骨啥材料?
顶多红木吧。老爷子不以为然。
是牛角!老伴有些得意。
原来,老伴娘家养过牛。老伴六七岁时,掉过一次井里,多亏这牛冲着井口掉眼泪,大人才发现了。后来,家人不忍这头立下汗马功劳的牛年老力衰迈向死亡,更不忍吃它的肉,便把它送了人,只求留下一对牛角。
退休后,老伴闲来无事,才翻出扇子。可惜,原来的扇面已被蛀虫侵蚀得千疮百孔。老伴挖空心思弄来一方丝绸,费了好大劲,才又像了把扇子。
困意来袭,恍惚中,老伴看着他,仍是一副眼泪汪汪的样子。他伸过手,老伴背过身去,他转到老伴跟前,“扑嗒”一声,扇子滑出掌心,老爷子打了个愣怔,跟前哪有老伴的影子。
她想说什么?哪里不如意?三周年时,该做的都做了,该给的都给了,难道,还有什么地方不到位?难道……难道是天气太热?老伴呀老伴,别舍不得,热你就开空调,别节约,节约没用,没人领你情。今年天气异常,特别热,小心哪!
老爷子俯身捡起扇子,同时一个念头骤然升起:既然老伴视这把扇子如性命,为何不让它伴随而去?唉,都怪自己,都怪自己考虑不全。
老爷子穿戴整齐。绝对不能从走廊出去,更不能经过传达室。“未经同意任何人不得私自离开。”这条规矩铁板钉钉,一点不能含糊。假如跟老板招呼一声,不会不同意,老板顶多说天气热小心中暑。但会有传到儿子耳朵里的可能,也许前脚刚走后脚就追来电话,这就麻烦了,不是其他什么麻烦而是给儿子们惹了麻烦,这是老爷子最忌讳的。
老爷子像中了魔。老伴那儿去过几回,靠近乡下,不算远,红绿灯太多,打车单程三十分钟左右。
他返身阳台,打开推拉窗,先送出去一张椅子,然后跨过腿脚。对面什么单位静悄悄的,广场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不用慌,不就出去一会嘛。老爷子没着急开溜,他把椅子重新塞进阳台,合上推拉窗。
那什么单位的传达室同样静悄悄的。这会儿,全世界都在做梦,嘿嘿……都在做好梦。老爷子偷偷乐了乐。
老爷子不见了,老板惊出一头汗。没弄清楚之前,特决定暂不惊动他儿子。
老爷子房间里,东西一样不少,老人机躺在书桌一隅,这书桌别的房间没有,专门给老爷子习字用。看来看去唯一可疑点在阳台,因为窗帘没合拢。老板心里有了数,请求对面传达室帮忙调监控。
根据监控显示,三个小时前,老爷子在司机协助下,上了辆天蓝色出租车。
这老家伙!老板牙齿咯嘣咯嘣一阵响。
要不要报警?虽然松了口气,包括厨师在内所有人都想到了报警。
不用报,不用找,会回来的。这老家伙,我了解不过。
老板话音刚落,老爷子来了电话,称中午未找到老板,所以没招呼,私自回了趟家,目的为了一本你喜欢的字帖,想拿过来一起探讨探讨,遗憾没找着,这会他正在书店里。
也不能说老爷子完全撒谎,从老伴那儿打转,他确实要求司机朝家的方向开,顺道嘛。只不过没上楼,在楼下转了一圈,看见本家屋里在装修,熬不住打听,原来本家又摔了一跤,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保姆请过,子女家待过,烦不胜烦之下,被送去了护理院。
从书店出来,时已向晚。老爷子仰靠在出租车里,在冷气作用下,竟酣然入眠。恐怕,他做梦都不会想到,老板压根儿没习过什么字帖;压根儿没做过书法家的梦想。(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