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雷
响雷,1981年生,现居江苏如皋。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十月》《雨花》《湖南文学》《安徽文学》《鹿鸣》等刊物,曾获南通廉政文学创作大赛小说组一等奖、第五届如皋市文学艺术奖。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一
陈二侯偷偷抬眼一扫,瞅哪儿都是人,有些怕。他不是怕谁,是怕人多,人一多,浑身如蚁咬,感觉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他父在世时就给他下了定论,二侯这伢儿不经大世面。
这是陈二侯头一回踏进营地。说是营地,其实是一方残破的老院子,保长家的旧宅,临时征用了。新四军路过陈渡地界,悄悄和保长打招呼。保长欣然应允,说新四军来打鬼子,我们出人出力义不容辞,还使唤人来收拾一番,添置了几张方桌条凳。当然这些都是趁夜黑办的,保长做事谨小慎微。院子方方正正,老了,显破落相。院墙里一字横着六间小瓦屋子,瓦隙里窜出一秆秆干枯的毛蒿草,迎风肃立,像放哨的小兵站得笔挺。堂屋门前,一条直通院门的青砖小道,让青苔盘踞着。小道旁尽是野草,高矮不一,品种繁多。进了人,有了人气,院子便不荒了。无数的鞋底把青苔碾滑了,把潮湿的泥土踏得出水。春风吹又生的野草才冒出三寸长的嫩头,又嵌回土中去。
陈二侯夹在队伍中间,半步半步地往前挪。队伍里一拨招来的七八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大小伙,虽有些个面露菜色,精神头儿却是有的,除了陈二侯。陈二侯个子高,漫出其他人大半头,尤其是他前面石墩似的福林,身后瘦虾似的春山,更显出他的突兀来。他向来不喜欢这种出头鸟的感觉,甚至埋怨自己痴长高个,所以一贯地弯着腰、耷着头,尽量与众人保持高度一致。他不敢看人,盯着睡了一地的青草,在草隙里寻见蚂蚁、蛐蛐,还有蜗牛。
兵源缺归缺,当兵也不是想当就能当的,歪瓜裂枣要不得。一张松木八仙桌后面坐着两个老兵,一个负责登记,另一个目光扫来扫去,问几个问题,捡西瓜似的,挨个儿挑过去。很快就轮到陈二侯了。陈二侯听见老兵问前面的福林,你为什么要当兵?福林粗声说,替我父报仇。老兵手一招,福林就轻易地过了关,站到里面去了。福林他父是够倒霉的,让二鬼子一枪托子顶了心窝儿,没了。
陈二侯朝前紧赶一步,衣下摆蹭在八仙桌面上。老兵瞅两眼,笑说,你是来当兵的,还是俘虏啊?陈二侯急得摇手,我来……来当兵。老兵说,抬头,挺胸!陈二侯就鸭子噎食似的脖子一伸,老兵需把眼珠翻高一些才能与他对视。陈二侯让那目光一锥,又矮下来。老兵把老问题抛给他。陈二侯想照搬福林的说法,思量来考虑去,不妥当,老父是病死在自家床上的,不是二鬼子害的,栽了赃二鬼子来算账就坏了,于是在八仙桌前干愣着,张嘴不出声。老兵声音高了,咋回事?陈二侯更缩了脖子,看看身后的春山,轻声说,我向春山他父保证了,不告诉旁人。老兵说,我问你为什么当兵,关春山他父什么事?陈二侯说,春山他父……他父是我们保长。老兵皱了眉,那又关保长什么事?陈二侯声音更轻了,保长跟我咬过耳朵,当兵有肉吃。老兵哈哈笑起来,另一个埋头写字的也笑了,笑得八仙桌咯吱作响。一个说,老子半个月没见着油花儿了,还想吃肉?嘴巴够大的。另一个问,看你这什么觉悟,为啥要当兵自己不知道?陈二侯咧咧嘴巴。后面的春山催他,呆侯,就说为了杀鬼子得了,别磨蹭。陈二侯为难地说,我杀鸡都怕,不如让我先回吧,堂叔家还有活计等我做哩。春山说,呆侯,你做缩头乌龟?陈二侯没主意了。要不是保长偷偷告诉他说,当了兵有肉吃,还能挣钱讨媳妇,他才不来哩。站在老兵身后的连长开了口,要是打了胜仗,地方上来慰问,吃肉这种情况也是有的。陈二侯嘿嘿地笑,要不,我当哩,我要打胜仗。两个老兵直噘嘴,转头看连长。连长点了头,身大力不亏,先收了。一个老兵突然注意到他手里的物件,你提着十字镐来干吗?打仗不是垦田种地。陈二侯把镐别到屁股后面说,我父留下的,可不能丢了。老兵打量他,你们这里的人真有意思,一口一个父的,都是文化人?陈二侯问,什么是文化人?老兵哭笑不得。春山把他扯到一边,替他说,他是种田的汉子,我们陈渡这一带有文化没文化的,都管老子叫父。老兵又问,姓名?春山又抢嘴说,他大名陈二侯,我们都叫他呆侯。
“陈二侯”三个字就落到了花名册上。那是一九四一年的春天,从那时起,几乎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了。同乡的战友沿用了对他一贯的称呼——呆侯,很快地,把这个称谓扩散到他们所在的新四军一师三旅七团一营三连,乃至更大范围。
二
陈二侯走哪儿都背着十字镐。十字镐是他的命根子,队伍里都知道,那是他父留下来的传家宝。有的兵在一起开玩笑,说谁家没个一两样传家宝,连呆侯家都有把十字镐。
陈二侯是祖传的佃户,他父临走前把他叫到床边说,二侯,这兵荒马乱的,我们种田人家,没什么家私,我能留给你的就剩这把镐了。他父走了后,陈二侯就把十字镐供在木柜上他父的牌位前,用的时候取下来,不用的时候把镐头子擦得寒光闪闪的,跟他父一起享用香火。保长劝他去当兵,呆侯,你不去当兵真是亏了。陈二侯一脸茫然。保长说,你家那点地上长的狗虱子,交了租不够你一人吃的,凭你这块头,一身力气,当兵顶好,包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陈二侯说,我不能去,我父给我留了这把镐,我得用它来种田,好好种,出息了,买块自家的地。保长把他头摁下来,呆侯,我跟你说,当了兵能挣钱,能当官,将来光宗耀祖。陈二侯还是一脸茫然。保长说,呆侯,几时吃过肉?陈二侯说,肉味儿都不记得了。保长轻声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万不可说出去,当了兵有肉吃哩,你就不想?陈二侯口水都快流出来,又埋下头,可是我家的镐怎么办?保长说,呆侯你还真是呆,镐留家里,当兵有枪发哩。陈二侯说,留家里没人擦,会锈。保长说,要不带上,你不嫌硌着?陈二侯说,称手,称手呢,不硌。
保长是春山他父,在陈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当了兵的陈二侯有些想不明白,自己当兵是奔着吃肉来的,保长家是有肉吃的,春山干吗还要当兵。当时一起入伍,老兵也问了春山同样的问题——为什么当兵,春山说,闲着没事,杀鬼子去。陈二侯就这话琢磨了几宿,猜度着,春山一定是闲得慌,找乐趣呢。早年春山外出读书,兵荒马乱了,读不安稳,又硬让保长接回了陈渡。春山吃喝不愁,就是吃饭不长肉,瘦猴似的,成日在陈渡的河岸田头游手好闲。陈二侯在田里忙着,他要么在田埂上叼着狗尾巴草,哼歌,要么在河坡上睡白日觉,这些都没什么,可恶的是有时他会使坏,拿泥块丢二侯,寻开心。陈二侯从不敢还手,虽然力气比他大,扔泥块比他远,种着人家的地呢,还了手饭碗没了,这划不来。
进了部队是个兵,得学枪,连长首先甩给陈二侯的是一挺机枪。原来的一个机枪手在战斗中牺牲了,虽然有人顶着,连长不中意,他一直在物色更合适的人选,直到陈二侯那天站在八仙桌前。连长说,试试这个。陈二侯托着机枪,掂量掂量,够沉的,不过在他手上和一把镐没太大分别,舞起来都是轻飘飘的。连长点点头,这可是全连队看家的玩意儿,练成了,你就是机枪手。连长看中他身块大,这重家伙得有力气的人才吃得开。陈二侯说,没手拿镐了,我的镐怎么办?连长皱起眉,先搁着,没人要你的。陈二侯说,搁久了会锈。连长声音发了粗,我天天给它上牛油行不?陈二侯听了不对味儿,龇牙说,那哪成,给我找根绳子吧,我捆到背上得了。连长好耐性,真给他找了根长条带子。就这样,陈二侯把自己和十字镐五花大绑了,背上像驮个龟壳子一样,只有晚上睡觉时取下来,取下了认真擦一擦,搁被子旁,夜里翻身跷跷腿。
陈二侯的机枪练了三天,没有起色。上弹,瞄准,假装射击,到他手上都走了形,怎么看怎么别扭。练习不能真射,要真一梭子打出去,鬼子招惹了来,好好的临时营地弄不好连锅端了。再者,子弹金贵着呢,就算上了战场也是限量供应,怎么可能给新兵糟蹋。陈二侯一遍又一遍地演练,嘴里“嘚嘚嘚”扫得口水四溅,投入得很。指导员老严只瞟了一眼,说,呆侯倒是肯吃苦,可惜不是这块料。连长靠在墙根上嚼着嫩草叶,叹口气说,金漆的粪桶,老子算是看走了眼,练枪就不说了,叫他立正跑步抬头挺胸,他们赵班长强调了不下三百遍,你瞅瞅,还是这怂样。老严笑笑,把他换下来,打仗先打火力点,呆侯这傻愣相上去做机枪手,鬼子没打着一个反倒成了靶子,白白丢了命。老严说的是实话,连长也觉得在谱上,烂命也是命,不能白送了给鬼子。于是,连长又撂给陈二侯一把三八大盖,把机枪换了下来。陈二侯端在手里,斜一只眼瞄着,嘿嘿地笑,这玩意儿简单,动动手指就成了。同来的七八人,早把三八大盖摸得透熟了,争着去抢机枪。机枪就让福林端走了。一行人里头,相比起来,福林这墩子,还算壮实。
(节选自小说《十字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