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君怡
“致命温柔”,这是英国品牌潘海利根一款香水的名字。光看名字我是不会选它的,感觉取这名字的人不太聪明。后调的橡木苔、檀香木、麝香、琥珀,让它更像一剂东方灵药;前调除了些果香、花香外,还加入了一种绿叶,极有可能是艾草。广告里形容香味是清甜丰饶的,毫不掩饰诱人上瘾、逃离到荒唐异境的诉求。
我不知要逃到哪里去,就像不懂什么场合能够使用它。在房间里喷两下子,觉得它雍容妩媚的一面消散后,尾调收缩成微香。秾丽过后的清冽,令人为之一振。尚喜嗅觉的这种触发,是在生命形态里施行微弱刺激。试图想要搜寻到艾草的痕迹,就一喷再喷,回过神来嗅得头一阵疼。
这些年端午前后,妈妈总会在门外挂上艾草。一家人挤在“麻雀肚子”里,要是点燃熏一熏,就会遭到个别成员的投诉。门外完好的艾草,就成了形式主义,我进出门并不会被什么气味抓住。气味是有记忆的,我们都有这种概念,就是某种特殊气味,会瞬间把我们带到过往。而跟我普及具体知识的是上低年级的女儿,她不知从哪里习得两个词语——杏仁核、海马体,在白纸上画给我看,这情景让我不禁想给她戴上一副黑框无镜片眼镜。大概意思是,气味是一种化学粒子,通过鼻子飘进大脑的嗅球,先被处理成大脑可读的形式,然后传递到杏仁核区域,再传递到海马体形成记忆。
“致命温柔”里艾草的成分太低了,唤不醒我沉睡的记忆。而碰见妈妈躲在房间做艾灸,或者路过一家养生馆的时候,那浓重的气味缠绕了我的杏仁核和海马体……那时,我还有暑假,也有星辰满目。
童年假期,我爱往外婆家跑。每到夏夜,沟渠里过来的风也是热乎乎的。外婆就带我睡到院子里,以天为被。床搬出去,罩着像蒸馒头用的老棉布蚊帐。夜深了,外婆拿蒲扇替我扇风,用家乡话唱外公教给她的《东方红》,这是她一辈子唯一会的歌。天黑前,外公点草叶熏蚊虫。有时点香蒲,有时是艾草。香蒲蓬松轻柔,长相讨喜,可我几乎忘了它的味道。艾草鲜嫩的时候,馨香扑鼻,我凑上去把脸埋在里面,外公看到总念叨“别闻了,要头疼,要头疼”,而我的头一回都没疼过。艾草捆起晒干,外公就房前屋后地点。艾烟不绝鼻翼,我捂住口鼻,不敢大口呼吸。外公见状会宽慰我:“蚊子不来了,苍蝇不来了,老鼠和百脚(蜈蚣)也躲起来了。”入夜后,我梦到巨大的百脚虫爬上床,红油油的尾巴把铜双喜蚊帐勾甩得叮叮响。年少时我始终不能接受熏艾的气味,更不能认同“艾香”的说法,等年岁日长嗅到渐渐不再捂鼻,星空下的夏天也悄悄溜掉。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采葛》,课堂上没教过。父母忙于生计,没意识常给我补充课外读物。当读到这首诗时,我已十来岁了。那个年纪的小人儿开始到城里读书,偶尔妄想扔掉满抽屉的教材,呼朋唤伴往田间去。我准能认出火腿肠模样的香蒲,但是艾草,还辨得清么?然而,小伙伴们逐个戴上近视镜,大声说话、意气风发,无人同往。上高中,住十二个人的宿舍,黄梅天里,大如铜钱的蟑螂从我床上一蹿而过,我尖叫着跳上室友的床铺,拿被子盖住一半脸,眼睛不敢睁大,眯缝着左瞄右瞥。蒙在被子里的口鼻急促呼吸,我能嗅到的只是轻微的霉味和一种酸酸的大概是口水的味道,而那双眼睛望向的是一片虚空。那个帮我熏艾的人,哪里去了呢?
有人说,跟年少时相比,年长后时光就像慢了下来。我盯着一片树叶,它始终不掉下,在我转身后,它便落在脚边。时间可能不在年龄,而在心境中。时光大概真的慢下来了,大家愿意花时间去把自己的节日抢回来,从哪年开始,端午节南通赛起了龙舟。端午节还有个别称就是“女儿节”,“女儿节,女儿归;要青云,送青回。毬场纷纷插杨柳,去看击鞠牵裙走。红杏单衫花满头,彩扇香囊不离手。谁采艾,装絮衣,女儿娇痴知不知”,艾草与女子确有关系,古时年轻美丽的女子称“少艾”,孟子说“知好色,则慕少艾”,《桃花扇》也有一句“积得些财帛,聚了些娇艾”。我不求仍保持娇艾的容貌,但亚健康迫使我在秋冬交季第一次走进艾灸馆。艾烟灰白,清气缭绕,余烟沉淀。这浓淡相涌的艾味,比“致命温柔”来得亲切,我紧闭双目、自然呼吸。
对艾草我生出了熟稔和昭昭思忆,不再想逃到别处去了。艾香裹着暖意升腾,味道还从未改变过吧。2000多年前的味道,20多年前夏夜的味道,全未改变过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