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鸣
这一叠写满祝福的空红包,大约是一个继承了我的理想主义的年轻人,对回落到现实中的母亲,暗含嘲讽的质疑吧。
晴朗的下午,整理空巢,忽然翻出几个空红包,是每年过年和生日时,给小树的贺礼,里面的钱早就被他用光了,红包上因为我写了字,没有好意思丢掉。但是不知道怎么到了我的抽屉里,猛然看见,百感交集。
已经好几天没有和小树联系了,为了他大学选专业的分歧,我正默默地难受着。
他从小到大语文成绩一直很差。阅读写作,很难得应试之要领。初中的时候,他有时候回来会跟我说:“今天我们做了篇阅读理解,题目是《逍遥游》,我一看这不是我家的家风吗?”我掩面而问:“那你题目答得怎样呢?”“错的呀!”又一次,回来跟我说:“今天我们做了一篇阅读理解,里面引用了海子的一首诗,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我不知道为什么差点读了掉眼泪……”我心酸地问:“那你题目答得怎样呢?”“错的呀!”以至于有一次,他月考得了个不错的分,语文老师也忍不住发来贺电,我收到短信时正在大巴车上和同行的朋友聊天,当时戛然而止,举手机欢叫了一声。半个车厢纷纷侧目,朋友也莫名地为我高兴:“怎么啦怎么啦!”“这次语文考得好!”“哦哦,考了多少?”“81!”“多少?”“81!”看着我得意满足的样子,家有学霸的朋友心情非常复杂,他不能理解我。
高中时小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理科,语文成绩在班上忝列末位,分值二十的阅读理解得三四分是经常的事。唯有一回,学校发来期中考试排名,赫然写着“语文年级名次286”,我和他爹欢呼一声,扔掉拖把抹布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感觉此前我们已经近十年没有拥抱过了——这个名次秒杀了五百多个同学,怎么能不欢喜呢?当然后来,我们再也没有欢喜过,因为他又回落到年级倒数,并且稳稳地稳住了。
我一直都不慌,因为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孩子,不是标准答案的孩子。
高考之后,小树不愿意仓促选定报考的专业,最终选择了一所在中国办学但是全球招生的大学。学校提倡通识博雅教育,大一大二可以自由选课,大三才确定专业。小树如鱼得水,课表上排满了哲学、历史、社会学课程,闲时开始写长长的游记、小说,他的文字感觉很好,放得开,收得住,有幽默感又不乏理性,和写在试卷上的完全不同。何况他物理好,数学好,这些专业方向都不错,不惧就业,能保他衣食无虞,供养他各种各样的兴趣。
我欢欢喜喜地给他定位成一个有文艺气质的理工男。
忽然有一天他却告诉我,准备选读文科,他觉得人文课程更有意思,还给我举了一个理科转学历史的学姐做例证。其实在这个内卷的时代里,我的浪漫和理想主义已经渐渐消失了,我曾以为这只是我自己的失落,在考量小树的未来的时候却发现,它牵连甚广。我心里有一万个反对的声音,但是我只能弱弱地对他说:“如果你也是个女孩,长得也美,家里也有钱,那你可以去学文科;或者你有苏格拉底或者尤瓦尔·赫拉利的智慧、才华,能在这个领域崭露头角,你也可以去学文科……否则的话,我有点担心你将来养不活自己,也养不活你的家庭……”
他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猜想,这些有字的红包,是他放到我抽屉里的。我抽出一个,在红红的封面上我写道:“生日快乐!《国语》有云:蓄力一纪,可以远矣。一纪是岁星绕地球一周的时间,也是中国传统的一个生肖循环。我的十二岁的小马,养精蓄锐了一纪,从此可以步履矫健地奔赴自己的远方了!愿你快乐而自由!”又抽出一张:“终于迎来你的束发之年,在荏苒的光阴里,我们看着你,陪着你,从垂髫小童而至总角,磕磕绊绊地成长,成为一个自信而阳光的少年。你是命运送给我们的最好的礼物,而你也正在长成你自己希望的样子……一切都很好,愿这好一直好下去!”读着我自己写下的祝福,忽然泪湿。我从来没有要求过小树成功和优秀,但是那么希望他幸福快乐,在他不会应试语文的时候,连写一张纸条都会引经据典,斟酌用词,就怕他疏远了文学和审美。可是当他终于解放心性,在文史哲中找到自己人生兴趣的时候,我又惆怅而恐慌,眼前全是我那些从文的男同事男朋友,略显窘迫的中年生活。
这一叠写满祝福的空红包,大约是一个继承了我的理想主义的年轻人,对回落到现实中的母亲,暗含嘲讽的质疑吧。我不知如何是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