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铁生

我母亲生于1909年（清宣统元年），开始懂事时是辛亥革命之后。他们这一代人不用像1972年92岁去世的外婆要裹小脚，已是开放的大脚，识字读书仍没有资格。即使我的外祖父是郊区小学的校长，但母亲只读了两年私塾，能读写一二百常用字而已，比母亲大12岁的姨母、比母亲小13岁的姨娘也差不多。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姨娘上了南通师资培训班才做了小学老师。究竟是经济方面的原因，还是只让男孩读书的旧俗，或其他原因不得而知。当然母亲在六七十年前，也算是当时较少的识几个字的女子。可母亲大概受家庭环境影响，竟能说出许多南通方言的俚语民谚，及富含哲理的俗话名言，至今回忆起来有滋有味。

拿母亲对孩子教育方面来说，当见我们贪玩时，说得最多的是：“勤有功，戏无益。”此语出自《三字经》，意思是凡是勤奋上进的人，都会有收获，而只顾贪玩浪费了大好时光是一定要后悔的。我想她大概是背过《三字经》的。她还常说：“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语出明代冯梦龙《警世通言·玉堂春落难逢夫》。记得越剧泰斗袁派创始人袁雪芬在《新民晚报》用它作标题，回忆事业道路上的艰辛，吃苦越多才能技高胜人。那时南通人常说这句话，表示穿得好吃得饱的人仅是极少数，苦难能磨炼人并用以激励后代。其实孩子里今后能当上大官，做大款的所谓“人上人”又有几个呢？记得外祖父也偶然说过此言，可谓口口相传。

当我们学习不专心时，母亲则以不要“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告诫。它是全国人都懂的歇后语，意思浅显明了。“东一榔头西一拐杖”“鬼画符”“不怕无能只怕无恒”，这些都是一个类型的话，恒心是从小要逐渐培养起来的，“屁股尖，坐不住”是学习的大敌；对我们不细心体会课文，囫囵吞枣般的学习态度，她更时以“食而不知其味”点化（出自《礼记》）。我一同学听了以为是：十二岁不知人生滋味，闹了笑话。对我们平时不认真读书，考试前则慌了神，母亲则说：“临时抱佛脚，上轿穿耳朵，”临上阵才磨枪不会取得好战果……总之这类话简明扼要，比整天光喊要用心学习啊有趣多了。

对我们言行举止，母亲常批评的是：“轻浮（南通话读音‘肥’）”“轻骨头”，十分简短有力；至于南通歇后语“屁股上插蜡烛——假充人儿灯”，“陆狗侯看粪船——信而无问（旧有陆狗侯看管粪船，上岸贪乐，粪船漂走了的故事）”，及俗话“狼山不是堆的，牛皮不是吹的”，都是对卖弄小聪明、不实干、不诚信的指责。“小洞不补，大洞叫苦”则是日常生活经验写照；“火要空心、人要虚心”，形象地说灶内柴火不可压得紧，空心火氧气足烧锅旺，诠释虚心使人进步；“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出自《三国志·蜀书》，大概是母亲上私塾时听到的，要我们不能“施促掐”（捉弄人），从小善做起不做坏事；“三天不吃饭，挺着肚子过桥”，教育我们遇有任何困难，要坚持挺得住要有骨气，这也是做男人的魅力。其实我喜欢的代表男人高贵气质、志在四方的古谚：“宁在望江楼上挨杀，也不要在家打杂”，她从未说过，因为母亲十分忌言死、杀这些不吉利的字眼，过年更是关照我们不可提及。

母亲不善言辞，遇事谈不上分析概括，斗大的字不识半箩，能在20世纪六七十年前说这些言简意赅、富含哲理的话，有的深奥古朴有的浅显易懂，含古训又接地气，可说不比现在微博微信用语差，如现在中学生使用成语一样，得心应手随口说来，颇有生活情趣和南通老风味，但母亲又对四字成语说得极少。记得过去全国有许多少数民族的歌手、民谣俗谚传承者，多是没有文化的“乡下人”。我有一次与市电视台南通方言节目《总而言之》主持人二侯，谈及南通方言民谚讲得纯正的人，他说要找小学文化水平以下、受外来语影响少的人, 南通土话的韵味才足，我想我的老母亲应属此列。现在，包括我自己也不能算是纯正的南通老土话了，只有回忆回味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的老母亲的这些口头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