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弋

那天在南京路步行街上逛。傍晚时分，只见永安百货大楼里灯火璀璨，不由伫立良久，想起《上海的金枝玉叶》（陈丹燕著）里戴西小姐动荡又丰富的一生。戴西就是上海永安百货公司郭氏家族的郭四小姐（郭婉莹），于是，把这本传记又看了一遍。

有媒体曾说上海作家陈丹燕是“小资教母”，我觉得这贬低了她。《上海的金枝玉叶》写得既客观又有思想，文笔一流，我不认为这仅仅是本小资的书。最重要的是它使我备受鼓舞。戴西在高开低走的漫长一生中，至暗时刻呈现出闪闪发光的金子般质地，让我清晰地看到一种令人充满敬意的生存状态和生活方式。也许应了一句话，有人用童年治愈了一生。戴西的纯粹与美好让作家一再怀疑：“是不是一个人的品质是在童年生活中就确立了的，而且很可能，富裕明亮的生活，才是一个人纯净坚韧品质的最好营养，而不是苦难贫穷的生活。”“我总是想，一个人不能经历太多的艰难和苦楚，就像一张白纸不能老是画错了再擦干净。一张白纸终于会永远擦不干净的，一个人也终于会在共患难中得到怨怼的心。”所以，在听完戴西的坎坷一生后，作家默默修正了对自己的脆弱和对人品质的悲观的偏见，因为戴西始终纯净如少女般的精神也照亮了她。

戴西从能够同时住下37户人家的豪宅，搬到几平方米的阁楼亭子间，从出行就有保镖仆人前呼后拥的千金大小姐，到十年只领每个月6元钱，吃8分钱一碗阳春面的右派资本家，她始终都能把生活安顿得井井有条。一位贵族名媛沦落到被安排挖塘泥淘粪池清洗马桶，被生活毒打过的她没有心怀怨恨，依然保持着美丽、优雅、自尊、乐观，对人和善，心怀慈悲，保持着对生活的高度热情。由奢入俭难，由高处跌落谷底爬起来更难，戴西转换自如还是源于她对这个世界的热爱。

戴西喜欢波丽安娜，并把波丽安娜的童话故事讲给孩子们听，而在孩子眼里，无论遭遇什么样的变故，妈妈也像波丽安娜一样乐观坚强。

衔着金钥匙出生的戴西毕业于燕京大学心理学，1934年嫁给了麻省理工学院毕业，风流倜傥的吴先生。吴先生是那种心思单纯又花心公子。她对自己的婚姻描述不多，也许并不是很幸福吧。比如她在医院生孩子难产，而丈夫依然在外花天酒地不见踪影。对一个人失望后就不再有太高期待，所以，她可以从容地把丈夫从别的女人那里领回家，也可以在生活突遭变故，在恶劣的环境中，用铝锅和煤球炉为孩子们蒸出卢森堡风味的蛋糕。丈夫在狱中去世后，她能独自将两个孩子抚养成人。有时，夫妻情浅一点也是好事，情深易不寿。

很喜欢作家在书中的一个比喻，说戴西在39岁以后，生活充满了惊涛骇浪，步步惊心，就像一粒坚果被狠狠砸开，她的心灵和精神散发出被寻常生活紧紧包裹住无法散发的芬芳。回首往昔，戴西一点也不后悔没有和别的家人一样出国定居。她说：“我在这样的生活里学到了很多东西，要是生活一直像我小时候一样，我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心有多大，能应付多少事，现在我有非常丰富的一生，那是大多数人没有的。” 经历了太多磨难后，依然能对命运充满感恩之心，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笑纳命运带来的种种苦难。多数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厄运，沮丧颓废逃避躺平，只有少数人能勇敢地闯过去，可是余生又在愤怒和怨恨中度过。

而戴西却从容而安然地接受了这一切：“生活要给我什么，我就收下他们。”谁也说不清这是与生俱来的品质，还是后天习得。我相信谁都不喜欢苦难，戴西也一样，但苦难使她变得更加强大美好。正如她自己说的，假如再来一次（文革），相信自己还是可以挺过去。如一枚胡桃，被强力敲开时的惨烈，和敲开后散发出果仁的芬芳，惊艳了世人的目光。

一本传记能带给人精神上的提升和阅读的快感就是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