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风行者
朱家舅舅对大姨和母亲比我外公对她们还好。我外公反对女孩子读书,我外婆以死相拼,大姨和母亲才进了学堂。除了缴学费,外公再也舍不得拿一分钱来置办学习用品。平时,我母亲只要对舅舅说一声:“朱家阿哥,替我买一支铅笔,好吗?”第二天总能如愿以偿。我大姨说:“朱家阿哥,我的作业本写完了。”朱家舅舅说:“写背面。”大姨说:“背面早写完了。”朱家舅舅变魔术一样,拿出新作业本来。我朱家舅舅哪来钱呢?都是从嘴巴里省出来的:他把食堂给他的免费午餐卖了,卖一顿,可以买一支铅笔,卖三顿,就可以买一个作业本。卖了午餐的朱家舅舅是不能吃家里的饭的,要不然我外公还不知要弄出什么名堂来。我的朱家舅舅经常饿得走着走着就晕倒在地。朱家舅舅大字不识一个,可他认识红勾勾,只要看见妹妹们本子上的红勾勾,逢人就说:“我的两个妹妹聪明呢!天天得红勾勾呢!”朱家舅舅见大姨和母亲一堆书都用牛筋草捆,就把参加青年突击队发的汗背心改成了两个书包,汗背心上“农业学大寨”几个字,一半在大姨的书包上,一半在母亲的书包上。要是两个妹妹在学校受到欺负,第二天他必定会出现在校门口,吓得欺负大姨和母亲的捣蛋鬼翻学校后墙逃跑——谁也不想做断腿英雄。
有一天经过供销社,我母亲望着玻璃橱里花花绿绿彩纸包裹的水果糖发呆。朱家舅舅也蹲下来,跟妹妹一起看那些可爱的水果糖。朱家舅舅轻轻地说:“芬芬,我们走吧?”我母亲说:“朱家阿哥,让我再看一会儿吧。吃不着,多看一眼也好。”
回家路上,朱家舅舅对我母亲说:“芬芬,总有一天阿哥要让你们天天有糖吃。棒棒糖,怎么样?”
多年以后,我还能从我母亲的眼神中,感受到她九岁那年听到这句话时的激动和憧憬,毕竟水果糖比猪肉还稀缺,更别说棒棒糖了,在那种年月。
说这话之后的第二年秋天,城里修城厢粮站,从生产队抽调劳动力。城厢粮站离这个生产队有七十里地,粮站修到什么时候,就得在那地方吃住到什么时候,有家有室的人都不愿意去,没有结婚的小伙子,家里老人多半又不放心,怕年轻人跟年轻人裹在一起裹坏掉。一个生产队凑来凑去,还缺一个名额。我外公就让朱家舅舅去。外婆说:“他眼睛不方便,能做个啥?”外公说:“那么大的工程,你还怕没食堂?还怕不要人挑水?”
朱家舅舅果然去挑水,每天比原来多挑一百多担。每次中途休息回来,都见他越发瘦了。
有一天散工的时候,工地上犒劳他们,每人发二两白糖。朱家舅舅乐得满脸开花,他问会计:“能不能换成棒棒糖?”会计说:“只要你肯做亏本买卖,就能,二两白糖换三个棒棒糖。”朱家舅舅高兴得夜饭也等不及吃,怀揣着三个棒棒糖,就往家里赶,他不准备让惊喜在他这里过夜。他想当夜把棒棒糖带回家给他的蕙儿妹妹和芬芬妹妹,他还想当天晚上赶回来,明天继续挑水。
前半夜,还将就,他甚至还唱了山歌:大鲤鱼呀满池塘,织新布,做衣裳,年年粮食堆满仓!有点走调,不过无所谓,反正山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到后半夜,残月落下山梁,一只眼的劣势就充分显现出来了。七十里地都是山路,他只看得到右面半边,看不见左面。为了把左边也看清楚,他一边走一边扭脖子,这很累人,也非常耽搁时间。起初,肚子还经受得住路边溪水的欺骗,可到了下半夜,我的舅舅就感觉他的胸腔里除了空气,还是空洞的空气。有一阵,他感到脚底轻飘飘的,眼前的路也开始跟他作对,晃来晃去,模模糊糊,稍不留神,就让他摔一跟头。有一阵他不想往前走。可他知道,不往前走,退回去更费力气,毕竟离家更近一些。后来实在没有力气,他吃了一个棒棒糖。他本来想跟妹妹们一块儿吃,一起分享喜悦的。犹豫反复了好几次,终于还是吃了。入口,一种平生从未有过的体验,地震一样从舌头上扩散开,弥漫全身,感觉轻飘飘的,又那样实实在在。棒棒糖一点一点溶化。吞第一口糖水的时候,朱家舅舅幸福得差点呛了。甜蜜就这样一丝儿一丝儿地,流向他灵魂深处。朱家舅舅眉开眼笑,他想象两个妹妹吃到棒棒糖会是多么快乐!也会像他一样眉开眼笑!为了走得更快,他希望遇到乱坟坝,白刷刷的招魂幡,像一个个随时向他冲来的鬼魂,为躲避鬼魂追赶,他会拼命往前跑。
抵达外公家的时候,鸡叫头遍。朱家舅舅在外面喊开门。外公在屋里问:“放假啦?”朱家舅舅说:“没有。”外公没好气地说:“没有放假你回来干啥?”这时候,朱家舅舅感觉眼皮特别沉重,像一个特别需要睡觉的人,特别困,恨不得马上躺到床上;喉咙一阵阵发紧,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和鼻子。朱家舅舅连推开那只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靠到门上。
外公点了灯,打开门,朱家舅舅倒在外公怀里,一身臭汗,水淋淋的,手里捏着两个糖。看见外公,朱家舅舅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微笑。他原本可能想,来开门的也许是外婆,也许是他两个妹妹中的一个。他没有想到是外公。不过,这会儿已经无关紧要了,他用仅有的力气举起红纸头包裹的棒棒糖说:“这是,蕙儿的。”又举起蓝纸头包裹的棒棒糖说:“这是芬……芬……的。”说完就有点坚持不住了。
外公惊骇地问:“这趟回来,你就为这!”
朱家舅舅想点头,可一点力气也没有,接着呼吸也像大风中的细灰,转瞬散得没影,我的朱家舅舅胸口猛然一挺,很快软下来,头一歪,落气了。
我外公声嘶力竭地向屋里喊:“他阿妈,你快来!”
棒棒糖落到地上,滚出好远,一红,一蓝,像两只鼓槌。
朱家舅舅安静地躺在外公怀里,像一个宠儿,平静安详地躺在自己父亲的怀里。
我外公哭了。
“朱刚刚,儿——”
外公的哭声像崩溃的山洪。(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