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正利

扬州算得上一个有识别度的城市。且休提瘦西湖的假山瘦水，个圆里的嶙峋怪石。一出火车站没几分钟，路边缓坡上，在偶有一两棵造型可爱的松树点缀的浅草地间，一块块灰白色大石头散置其中，甚为打眼。石头表面或包浆一般洁净光滑，或鼓凸嶙峋如老树干。随车前行，狭长一片灰白色石头阵刚刚退去，前方是另一片浅棕红的石头阵接住你的视线。这一带松树更多更热闹些，大致都护卫和陪伴在石头阵的边缘。这里的石头大多呈方形，深深浅浅镶嵌在草地上，露在外面的部分有高有低。这些石头，有了好看的色泽，仿佛已经心满意足，外表自觉退守到平民大众化——表面既没有洁净光滑的质感，也没有鼓鼓突吸睛的外貌。石头阵在缓坡上蔓延，自成气势。浅绿的草地，棕红的石头，别具雅意的青松，如果走去，落座于任一方石头上，静静地看天高地阔，造景者的一番美意，造访者必将是了然于心，全然领受。何其有幸。

这是一个异乡客对扬州的初见。

游逛了一天的我们，心满意足，有些疲惫地返回宾馆。一路走来，发现随便一个宾馆的大门侧翼，几坨颜色朴拙却形态迥异、高低悬殊的怪石，三两丛不高的细竹，两株秋风中叶将落尽的小树，就构成了一簇扬州特色小景致。那几坨大石，它们的远近距离，或端坐、或偃卧、或兀立的姿势，全都依它们自身的长相态势和脾气安置。一旦就位，即是最相宜的距离和位置，各自相得益彰。一见即让人安静遂心。身上的疲惫在无形中就退去了不少，不再那么急切于奔回高楼的某个房间，去安歇自己。

回想生活的滨海小城，近年在绿化带的草地上也陆续见着一两块大石，它们多棕黄色，颜色鲜丽，形状都近似中规中矩的方形。自己走过的一些城市，与此情形大体相似。人们生活的节奏那样快，车来车往中，难得有目光注意到它们，也难得有乏了的行人，走过去，坐下来歇歇脚，闲闲地看看路边风景。绿化带里那两块中规中矩的大石头，就那样成天寂寥地静卧在大树下。

说来说去，还是又想起了瘦西湖的怪石山，和个园里千姿百态的丑石。不知道，是扬州出八怪，跟这里出怪石有关系呢，还是扬州的怪石，都因为八怪才独具个性和魔力的。不清楚。只是据说，个园即是当年的园主人聘请扬州八怪等书画家设计建造而成。扬州八怪风格怪异，不受古法束缚，把个圆设计得魔性十足，成为国内园林孤例。在游者眼中，园内四季假山确实各具特色。夏山的幽美怪诞，秋山的磅礴多姿，我以为可作魔性的代表。其中的夏山，据说出自八怪之一的石涛之手。青灰色太湖石堆叠成假山、曲桥、池岸，山顶造亭，配以青树翠蔓池水睡莲，池岸嶙峋怪石犬牙参差。曲桥左侧，一枚丑到极致、危然欲倾的太湖石，因为自下而上有三个近圆形的孔洞，很像一个“月”字，以其修长飘逸的身姿，荣膺个园的镇园之宝。这真正印证了人们常说的石以丑为美。难怪我身边走进个园的一众人，以寻到怪异奇丑的石头为荣耀，引众人注目侧目，继而一张张相识与不相识的面孔，在友善的笑声中融到一处。

丑石得到了万众的瞩目，扬州八怪的书画经历了时间的淘洗流传下来，得益于他们不管不顾做自己，做独特的自己。

对着键盘敲下这一屏文字，心突然被那些尖尖角角的怪石触动。思前想后，唯愿自己指尖敲下的文字，是有一些棱角的，便不负了心间那泉水汩汩般蜿蜒流淌的情思。

只有桂花香飘过

离中秋还有半个月呢，就在某天夜晚闻到了桂花的馨香。之后的每个白天和夜晚，走在校园中，小区里，街角拐弯处，随时能够和它相遇。桂花香漂浮在小城的空气中，几乎无处不在。蓝天下秋阳温情照拂，管他金桂、丹桂、月桂，细碎却饱胀如米粒的花瓣，一例掩藏在叶丛间，那么不起眼，那么内敛隐忍，偏鲜灼灼活力四射，馨香四散，在大好秋色中猛然攻陷你的嗅觉。

每天在家庭、单位、菜场超市三点确定的平面上陀螺一样运转的俗世中人，晚饭后的走步锻炼，于肉体于精神，大概都算得上一天中最灵动有活力、最自由畅意的时光。一年四季，只要你身体足够健康，老天爷又高兴作美，你就可以尽情去享受天光刚刚退去、天色刚刚暗下来的这段独特时光。时令已渐至中秋，在忽明忽暗朦胧的路灯光中，你得以轻轻走近路边每一株盛开的桂树，有机会更安静地去亲近和感受它们。驻足，伸手，把住一枝绿，轻轻扶来偏向你，定睛细视，影影绰绰间，你只是更真切地闻到了花香，却看不清它的庐山真面。轻轻一嗅，香气飘渺得像一个浅浅的梦。深吸一口，像是瞬间堕入仙都，沉醉不思归处。这些香香的精灵，在它们生命的旺季，缕缕香魂在夜风中欢舞。郁郁馨香，大概足以安抚和平息一个苦闷抑郁、狂躁不安的灵魂了吧。也足可浸润和涤荡它舞衣拂过的每个浊世魂灵儿沾染的泥淖吧。

今年小城的桂花香来得尤其早，在空间上也弥散得特别辽阔，持续的时间又特别长，全不同于常年。尤其不同于去年，好不容易等到姗姗来迟的绽放，竟然当头遇上一场台风雨纵贯通宵，暴涨的小河水都溢过了桥面。桂花竟似昙花一现，倏忽之间惨然逝去。风雨过后触目伤情，那一地暴风雨扫落的残碎花瓣，留下来的震惊和惨伤，至今萦怀。

今年的气温如此适宜，是善良的物候在补偿对小城人们的亏欠吗？

更大的可能，恐怕是，也许是，一圈一圈飞速向深渊悄然滑去的生命年轮，催生出了一颗敏感易感的中年妇人之心？竟至于要见花落泪，闻鸟惊心？年逾不惑，华发已生，难道光阴还不曾割断多愁善感的少女心？

夜风已冷，飒飒有声。你不知任性的风，是否亦是在笑你：不惑之年，何故还为去年的花落伤悲？

沉思过后，你还是没有答案。

你开始继续走你的路。苍茫的世俗，浩大的琐碎，一到眼前似乎足以撵走弥漫天地间的桂花香气。有好多的也许，好多的是否，在头脑间次第涌现。

你走到桥上，小河边安安静静。只有桂花香在渐浓的夜色中暗暗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