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琏
李堡这个地名有点土。《嘉靖维扬志·军政》记载,“李家堡”有“官一员,军五十名”。《海安县志》说,李堡古称“赤岸”,其地西接蜀岗,土高色赤,汉朝初年,吴王刘濞凿邗沟,自茱萸湾经海陵仓至如皋赤岸乡蟠溪,用以运盐。抗战期间,八路军129师师部驻太行山赤岸村,师长刘伯承盛赞“赤岸”二字。李堡为什么不干脆就叫“赤岸”呢?
李堡这个“赤岸”,尘封已经很久。
李堡北乡原是黄海滩涂,遍布盐场,称作“灶”,“幺灶”“李灶”“汤灶”“八灶”,烟熏火燎,煮海为盐。十九世纪中期海水东退,盐场废弃,始植元麦、大豆和蚕豆,比状元张謇发起的沿海垦牧早半个多世纪。
民谣说:李堡人生得苦,出门九个四十五。望文生义,似乎生为李堡人是苦了一点。四十五里在农耕社会为小车(独轮手推车)一天的行程,三十里“打尖”。如皋、海安、栟茶距离李堡都是四十五里,九个四十五有拼凑之嫌,九为大数,九处城邑市镇,居于“九”之中心,苦中作乐,小中见大,透出前辈乡人的自许与自娱。
李堡人把勤和俭做到极致。民国肇始,老镇称作“市”,商人自治,感觉膨胀。商会编有杂志,十六开本,售价大洋二角,我在何老先生处见过。杂志上的政论文章出自如皋师范老校长、乡贤仲介之先生之手,论中日必有一战,言之凿凿,慷慨激昂。何老先生的散文描述春日赛马,豪绅纨绔骑高头大马驰骋范公堤上,名为抗日之备。日本人来了,民国如皋县政府逃到李堡,后来不知所终。长驻李堡的是自称“和平军”的伪军,没有逃走的商人成了顺民,私下里与北乡唐洋三仓的新四军来往交易,从如皋、南通乃至上海贩医药文具,交换根据地的大豆棉花。打仗的日子多发生于解放战争期间,粟裕指挥苏中七战,最漂亮的第4仗就发生在李堡。曾经担任省文联主席的作家李进,其长篇小说《在斗争的路上》,是“文革”前江苏省内出版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写李堡北乡解放战争初期的故事。
此后的李堡,一直与时俱进,所有的运动,一概未曾缺席。自选动作只有一个,演戏和看戏。
可能是源自内心深处的“赤岸”情结,李堡人变着法子从戏里找乐子,虚拟生活,放大自我。镇上有一个剧团,人员各有单位,晚间集中排练,“文革”前演过大戏《三世仇》《白毛女》还有《洪湖赤卫队》,“文革”期间演过全本《红灯记》《沙家浜》,自编自演话剧《江海潮(三打李堡)》。这些戏还去周边乡镇演出,甚至出县出地区,不收演出费,只需管饭。
上面说到的剧目,主题都离不开阶级斗争。李堡镇业余剧团有例外,创排小戏《一只蛋》,去南京参加省里的会演:公社社员捡到一只鸡蛋,纠结于拿回家还是缴公,经过“斗私批修”,献给生产队。队长犯难如何处置,来了送货下乡的货郎担,以蛋易物,换什么又是一番纠结。最终一枚鸡蛋换了一根针、一只顶针和一框线,缝好了队上的破麻袋,欢欢喜喜送公粮。
《一只蛋》打着时代的烙印,却也冲破了“三突出”的樊笼,显露出人性的丰富和温暖。
打着时代烙印的还有李堡人民剧场。
1958年“大跃进”,李堡盖起了有史以来单体体量最大的建筑物人民剧场。剧场里的木条凳可以坐1000人,开大会、演大戏,有了风雨无阻的好去处,乡人的幸福指数大幅提升。“文革”之后,李堡剧场接待过好些个国内知名演出团体,京剧越剧黄梅戏,名角联袂而至,都是连演几场十几场,场场爆满,喝彩声震耳绕梁。按今天的标准,李堡剧场从落成那天就是危险建筑,拆庙拆来的檩条长度有限,一架梁要接三四处,用铁件铆接。后来条件好了,梁上挂吊扇,常有锈蚀的铁屑掉落头上肩上。再后来条件真的好了,建起一处弘文大戏院,人民剧场就此寿终正寝。
我的几个堂兄弟都是铁杆戏剧爱好者、票友发烧友,李堡建起全省(一说全国)首家乡镇文联,他们是戏剧协会和音乐协会的积极分子,京胡、二胡和三弦让日子变得滋味绵长。我有一篇散文《堂兄故事》,写他们的戏剧人生。另有一篇《小镇世邻》,写命运和世态,中庸和努力。上两文发在《雨花》上。我还以《走出李堡》为题写过报告文学,发在《钟山》上。
海防公路李堡入口处耸立着一块巨石,上书四个大字,中国李堡,字以红漆髹之,煞是醒目。每次返乡,看到那四个字心里都起涟漪。把“中国”和“李堡”连起来,连成词组,是哪位乡贤官绅的神仙创意?又想,“中国李堡”这词条提气,应该与乡人一以贯之的“苦”中作“乐”有关,追根溯源,与“赤岸”脱不了干系。
无须苦中作乐,李堡可圈可点处很多。
你可能不知道李堡出了几个文学院院长,几个作家,但你可能品尝过李堡麻虾酱,吃过李堡百页和老酵馒头。如果说麻虾酱和馒头百页登不了大雅之堂,那么,红色文化呢?人民解放军序列里至今还有威名显赫的“李堡连”。智慧农业数字农业呢?剪切机床智能机电呢?新时代文明实践基地呢?
子不议母丑,狗不嫌家贫,狗改变不了穷富,子女应该让母亲展颜舒心。人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我是李堡人。定居海安县城几十年,我从来不说李堡是我的故乡,李堡是我永远的家乡。
作为地名,“海安”大方,“曲塘”文静,“赤岸”旖旎。“李堡”是土了一点,土得本分,土得实在。我不会说我是赤岸人,赤岸两个字只会想在心里,偶尔出现在梦中。
老家赤岸,赤橙黄绿,惊涛裂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