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李煜把那个角落打扫干净了。上楼前,秀奎转身回望了一下不远处的橙红色垃圾桶,但他并没有看到被倒在里面的包子残骸。
秀奎一进屋,就听到杰克在房间里哭。又听到李煜在说,小鬼今朝勿补英文,让伊困觉吧。淑玉不满的声音传来,侬勿要啰唆,这儿没你啥事。秀奎进了书房,闷头闷脑坐在沙发床上。他产生了想躲起来的念头,所以把书房门关上了。
门虽关上了,但还听到外面的说话声。杰克用标准的普通话说,我不跟妈妈上班,我要在家做作业。淑玉说,你爷爷会吃了你的。杰克说,我不相信爷爷是怪兽变的。淑玉的声音高起来,侬是勿是要吃巴掌?姆妈好久没让侬吃巴掌了。杰克不说话了,只是不停地嘟嘟囔囔。客厅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朝屋门口移过去。
接着,屋门被打开了,高跟鞋的声音骤然响起。屋门随即被使劲带上去,震得墙壁嗡嗡发抖。高跟鞋在下楼梯。一同下楼梯的,还有杰克哭哭咧咧的声音。
李煜敲了敲书房门,爸爸,我去上班了,楼下有早点铺,你去买点东西吃吧。李煜出去时,带门很轻,几乎不易察觉。
秀奎下楼时想,我怎么成怪兽变的了?他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他在小区里转悠着,逢人就打听小卖铺在哪儿。在乡下,祭祀用品都是在小卖铺出售。没有小卖铺,只有超市,所有的人都这么回答。上海人其实很热情,详细告诉他去超市怎么走。
小区的几家超市秀奎都去过了,可是没有一家卖祭祀用品。超市肯定没有,只有小卖铺里才会有,秀奎的这种想法根深蒂固。他打算去外面找小卖铺。他不相信这么大的上海,没有小卖铺。
实际上,秀奎一出小区就迷路了。到处都是马路,到处都是车辆,到处都是人流,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到处都是喧嚣的市声——这些构成一张复杂的蜘蛛网。秀奎像一只衰老无助的蜘蛛,在这张网中瞎踯躅。
后来秀奎进入了一条拥挤的街道。琳琅满目的店铺一眼望不到边:卖服装的,卖食品的,卖鞋帽的,卖汽车的,饭店,酒店,银行,写字楼,广告牌……就是没有小卖铺。
秀奎有点绝望,但还是执拗地寻找着。
这条街的尽头是一条马路,秀奎穿过去,又来到了一条街着。这条街道跟刚才的那条比,无论是店铺、道路、建筑、树木还是行人,都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浇出来的。秀奎悟出了一个道理,上海之所以让人容易迷路,是因为一切都很相似。
总会找到小卖铺的!秀奎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不过,一直找到日头偏西,还是没有找到小卖铺。
秀奎饿得前胸贴到了后背。秀奎太想吃一碗面条了,里面最好放几根青菜,当然,要是面条上搁一颗荷包蛋,那就更美了。
现在,秀奎要找的,不是小卖铺,而是面条店。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是秀奎现在唯一的奢望。不要求有青菜,更不要求有荷包蛋。只要一碗热气腾腾的光面。
可是找面条店,好像跟找小卖铺一样难。秀奎坐在路边的花坛休息了一阵。秀奎饿得再也走不动了。后来他发现左手方向不远处有一家肯德基店,墙上的那个老头很亲切,好像是遥远的外国亲戚。
肯德基店里也是人山人海,柜台前排着长队。秀奎想,要是轮到我可能就会饿死了。秀奎仔细看着墙上的价目表,最便宜的套餐也要50元。秀奎走了出去。
秀奎到隔壁超市买了两瓶水。这是家便利店,除了水,还有酒,香烟和面包。秀奎找那种不超过10元的面包,可是没有找到,最便宜的也要20元。秀奎最后就买了两瓶农夫山泉。
一口气喝下一瓶农夫山泉后,秀奎不那么饿了。另一瓶他掖在腰里,等到饿了再喝。
附近有个公交车站台。秀奎一屁股坐在了候车的长椅上。很多人宁愿站着等公交,也不愿坐在长椅上。所以,长椅上只有秀奎一个人。
公交车来来往往,吐出来很多人,又吞进去很多人。秀奎却一直坐在那里。后来有个衣着和派头很像上海人的老头也坐到长椅上来了。
老头主动跟秀奎打招呼,你是苏北人吧?
秀奎觉得这个老头很像他死去的哥哥。秀奎差一点要掉下泪来。
我祖上是苏北的,从本质上来说,我也是苏北人。老头不仅中气十足,而且目光敏锐,你孩子在上海吧,你是到孩子家来的吧?
一提到这个话题,秀奎就喜颜悦色起来。我儿子来上海好多年了,娶的老婆也是上海的,这小子有本事啊。他的老婆,也就是我的儿媳,好看得像电影演员呢。他们早就有房有车了,还生了个漂亮儿子,取了个外国名字,长得也像外国孩子。小家伙又聪明又可爱。
可是从秀奎嘴里出来的,却是:你知道哪儿有小卖铺吗?你是老上海,肯定知道。
秀奎满怀希望地盯着老头。
老头说,上海怎么会有小卖铺呢?小卖铺乡下才有啊。你找小卖铺干吗?老头又说了很多,可是秀奎一句都没听进去,他脑袋里好像飞进了很多蜜蜂,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爹,娘,丈人,丈母,贵凤,今年过年没钱烧给你们了,根福对不起你们!没有钱,你们这个年怎么过啊,根福心里不好受啊。你们委屈一下吧,过完年我就回乡下,到时给你们补上。
老头不知什么时候走了,长椅上又剩下他一个人了。秀奎掏出老人机看时间。手机上有很多未接电话,都是李煜打来的。秀奎赶紧拨过去。
一听到李煜的声音,秀奎的眼泪就簌簌往下掉。
爸爸,我往家里打电话找不到你,又打你手机,你怎么不接电话啊?
爸爸没听到,爸爸在外面呢。
你怎么跑到外面去了,外面多冷啊。
出来溜达溜达……
你在哪儿?
秀奎看到对面小区门口的大石头上写着“康城”,就说爸爸在康城呢。
啊,你怎么跑这么远。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跑着跑着就跑到这儿来了。
爸爸啊,我要下班才能来接你。你不要瞎跑,到附近的商场去暖和暖和,那儿有空调。
秀奎十分感慨,到底是亲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啊。
李煜接回秀奎,焦点访谈刚开始,播音员对着空空的沙发说话。播音员看到沙发上方挂着一幅镶在长方形镜框里的山水画。那是淑玉的母亲,一位老年大学学员的手笔。
淑玉和杰克在房间里说话。房间门紧闭着。
我不想吃东西,秀奎对李煜说——在回来的路上,李煜就说下面条或者馄饨给秀奎吃——我想躺会儿。
秀奎像一摊泥似的躺到书房里的沙发床上。秀奎想贵凤了。呕心抽肠地想。贵凤啊,请你给你爹你娘,还有你婆母,说一声,让他们再等几天,我过了年就回乡下给你们烧纸。你们还有钱吗?过冬我烧给你们的钱都花完了吗?要是没花完,你们就凑合买点年货。要是花完了,你们这个年就过不好了。你们过不好,我心里不好受啊。我恨不得连夜赶回乡下,这样,明天就能把纸钱烧给你们了。其实,今天在街上找小卖铺时,我也动过这个念头。有几次我差点上了公交去长途车站了。可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要是我走了,儿子会伤心的。还有,我还没跟孙子亲热够呢。我太喜欢这个小家伙了,他跟我也蛮亲,到底是李家的骨肉啊。
秀奎跟贵凤说了一阵话,心里舒坦多了,随即睡意像潮水般涌来。
跟昨晚一样,秀奎没睡多久,又突然醒过来了。秀奎醒来后,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从枕头底下摸出老人机看了看,还不到九点。小家伙还没睡吧,我得跟他解释一下,我不是怪兽变的,我怎么会是怪兽变的呢?我只是他的爷爷,是爱他的爷爷。只有跟小家伙解释清楚了,我才能睡得踏实。
秀奎昏头涨脑地从沙发床上爬起来。
客厅里的电视还开着。刚才说话的房间已经安静下来了。秀奎觉得那是李煜和淑玉的房间,杰克的房间应该在客厅对面,秀奎没去过杰克的房间,但他凭直觉认为,那就是杰克的房间。杰克可能睡了,不管他睡没睡,我都得进去看一下,哪怕在他床头坐会儿也好。
秀奎推开门时就像跌进了一个大坑,不,是万丈深渊——根本不是杰克的房间,是卫生间。淑玉正在淋浴。秀奎听到一声尖叫。秀奎眼前一阵发黑。他想赶紧躲开,可是他的腿和脚根本不听使唤,身上所有的零部件都失灵了。(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