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 苡
晌午,乔一凡放下熨斗,身子轻得像一张纸,落在椅子上,然后,她整个人向椅背贴靠过去。她瞥了一眼外面刺眼的阳光,皱皱眉头,站起来走向阳台,强烈的阳光直逼过来,她的眼里顷刻间注满了泪水。她赶紧拉上了窗帘。
室内光线暗淡了一些,挂在衣架上的白衬衫像突然蒙上了一层灰。乔一凡把手放在白衬衫上,白衬衫带着湿湿的水汽,热气还没有完全散去,比乔一凡冰凉的手稍暖一些。她用手在衬衫上来回摸几下,衬衫上的温度散去了。她把衬衫拿进房间,挂在衣架上。这是她为丈夫准备的衣服,明天丈夫去苏州做讲座。
眼下临近高考,李涛作为金立高中的名师,他最忙的时候到了。各高校争着邀请他做讲座。李涛是预测高考作文的高手。
这件衣服是乔一凡精心为李涛准备的,一件长袖白衬衫。按目前气温,大部分人已经穿上了短袖。李涛昨天还穿着一件短袖,今天早上,他没有穿乔一凡为他准备的短袖衬衫,穿了长袖衬衫。乔一凡是专职太太,每天看天气预报,给丈夫准备第二天的衣服,但她没想到丈夫出了点小意外。今天早上,李涛跳过挂在衣架上熨得平平整整的短袖,挑了一件长袖。
乔一凡已经有五年不上班了,她得了一种难以启齿的病,近两年已经不再化疗,人也精神了些。儿子上了大学,她不再上班,专门伺候着丈夫。她给丈夫熨衣服时心里暖暖的,给丈夫做饭时心里也暖暖的,她每天祈祷自己的身体不要再出岔子,她要守着这个家,守着丈夫和儿子。
昨天晚上,李涛深夜回家的时候,乔一凡正闭着眼,像猫一样蜷缩在沙发上,耳朵里塞满了电视机里的购物广告内容。电视上是什么频道不重要,重要的是家里要有点人气。乔一凡本来就不擅于社交,自从生病后,她更没有朋友了。从早到晚,她连电话都没有一个,除了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家里跟没人似的。她心情好的时候,还跟家里的物品说说话,比如,她在家里找指甲剪的时候,就自言自语说,唉,记性真的越来越差了,把你放哪去了?她心情不好的时候,走到房间,躺床上;走到客厅,躺沙发。家里静得空气都流不动。
李涛是名人,应酬多,晚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李涛一进门,乔一凡睁开眼,还没从沙发上爬起来,就看见了李涛手臂上的伤。她猛地站起来,整个人摇晃了一下。她还是迅速地走上前,抓住他的手臂,问,这是怎么了?这是谁干的?
李涛轻轻推开她,说,没关系,不小心划破了。
乔一凡愣愣地站在原地。李涛放下手包,弯腰去鞋柜里拿拖鞋。乔一凡还是愣在那里,平时李涛的拖鞋都是乔一凡给拿的。
李涛转身去卫生间,乔一凡这才追上去,说,先上点药,伤口别碰到水,防止感染。她从备用药箱里拿出阿莫西林胶囊,掰开外壳,将粉末倒在他手臂伤口上。他一言不发,不看她,只呆呆地望着窗户。她替他上完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看着的应该是厨房窗户外的那几根长四五寸的爬山虎。爬山虎紧紧地贴在玻璃上,这会儿看上去,像是玻璃的裂痕。
处理好伤口后,李涛拍拍乔一凡的肩膀说,你先睡觉,我去书房,一会儿就好。
乔一凡哪睡得着觉,她开着床头柜上的小灯,等着李涛。她今晚烦心的不是丈夫拍她肩膀这事。
她烦心过丈夫只拍她肩膀这事。五年前,她有一头瀑布一样的秀发。丈夫让她先睡时,都是抚着她那头秀发的。有时,丈夫还开玩笑说,你看,你让我的手滑了一跤。说罢,他放在她秀发上的手迅速往下一软。自生病化疗后,她那一头秀发再也回不来了。如今她头发长出来了,可头发莫名其妙地就变成卷曲的,粗硬的。丈夫让她先睡觉时,都是拍她的肩,再也不摸她的头发了。这五年,她为失去一头秀发,哭到偏头痛。
她躺在床上,想着丈夫的伤口。她不是侦探,但她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抓伤,五条抓痕深浅不一,间距不等。乔一凡想着,把右手放在自己的左臂上。对,丈夫的伤也是左臂,她回忆着他手臂上伤痕的位置,再看看自己放在左臂上的手指。有一浅痕在手臂的内侧,那应该是大拇指的位置。手臂的外侧有两道出血的深痕,估计是食指和中指作的案,无名指和小指的抓痕相对浅些,特别是小指留下的那道,不仔细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乔一凡将熨好的衣服挂到房间的衣架上,又在想李涛手臂上的伤。昨晚,他没有给她任何解释,这几年,他们的交流越来越少了。
几年前,乔一凡生病化疗期间,一天早上,当晨光透过窗帘,照亮满房间时,李涛睁开惺忪的睡眼,两条胳膊抬起,准备伸个长长的懒腰。李涛抬起手臂,手臂上的一缕长发飘飘悠悠地落在他的脸上,他快速地从脸上抓起那缕长发,再看看身旁的乔一凡,他看见了她头顶偏右的地方,有鸡蛋那么大的光滑的头皮,李涛闪电般地将那缕头发扔了出去,他恐惧的模样像是在扔一只突然掉在脸上的死蛇。他的目光变化无穷,从惊恐变成平静,又变成软弱,最后停在软弱上,像唱着一首挽歌。乔一凡赶紧用右手捂着自己那一小块秃顶。这小秃顶其实不是昨夜产生的,她几天前照镜子就发现了,此后,她每天都用生姜片在那块掉发的头皮上磨半小时。她期待李涛还没发现时,那一片的头发已经长出来了。她每晚睡觉前都用长发盖好那块头皮,再躺下。今夜长发不听话地离开了遮盖区。
此后,乔一凡睡觉时再也不枕着李涛的手臂了。她提出分床睡,李涛没同意,说她生病了,他应该照顾她,不应该把她扔在黑暗里。乔一凡心里疼得不行,她替自己疼,也替李涛疼。
李涛是爱乔一凡的,他当年追她追得很辛苦。他们俩是南师大的校友,乔一凡是校花。时光倒回到二十年前的南师大校园,李涛漫步在操场上,埋头看《雪莱诗选》,翻到《致索菲亚》,“你多美,陆地和海洋的女仙……”刚轻声念完这一句,一个女孩从他身旁走过。李涛抬头看见了一个背影,一个一头秀发的背影,那是怎样的风一样柔软的黑亮头发呢,他说不出来,他脱口而出的是:女仙。后来他们恋爱了,成家了。李涛在动情时,总会轻轻说,女仙。他说他是先爱上了女仙的头发,再爱上女仙的。夫妻共同生活的这十八年,乔一凡不止一次想过,李涛是爱她,还是爱她的头发?在结婚最初的几年,他们过得并不富有,但李涛曾多次托人从国外买洗发护发用品。
阳光从正空中慢慢向西移动,时间已接近下午两点。乔一凡来到厨房,她并没有食欲,只是站到北窗前。这爬山虎是前些日子爬上他们家窗户的,它适应性极强,是喜阴植物,又不怕阳光。乔一凡看着它,它刚长出几片豆大的小叶,西斜的阳光照在小叶上,可以看见叶片上有如同少女脸上的细小茸毛。微风拂过,小叶片轻轻碰一下玻璃窗,过一会儿,再调皮地碰一下玻璃窗,像是一种挑逗。昨晚的李涛看着这爬山虎,心里在想什么呢? (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