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紫琅茶座

雨天的美食

□江 徐

雨天的茶,雨天的酒,雨天的书,雨天的池塘,雨天的爱与痛,人间琐事只要沾了雨气,那味道似乎就不一样了,像沈从文先生说过的:“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

一道竹笋土豆豌豆咸齑汤,是用火烧熟的,也是用雨声慢慢煮成的。竹笋、土豆、豌豆、咸齑,这样排名入座应该没错吧?错了也无妨,它们又不能反过来吃我。吃着,喝着,想起小时候的豌豆和雨天。

四五月份,田里的新土豆出来了,新的豌豆也出来了,于是那段时间常常吃土豆,常常吃豌豆,蚕豆也当饭吃。土豆咸齑汤也是经常吃的,因为经常,难免会有几个雨天也在吃,便留下这样一个印象。我们这里没有山,菜场上又没有卖笋的摊子,笋是极少吃到的。

平日读苏词,知道他喜欢吃笋,也许因为他搬来搬去总是傍山而居。有山就有竹,有竹就有笋,有笋,就有吃笋的诗句。“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食者竹笋,庇者竹瓦,载者竹筏。”朋友了解这位饕客所喜,寄来嫩笋,“故人知我意,千里寄竹萌”。有了这些诗词拌饭,眼前的竹笋土豆豌豆咸齑汤岂止是鲜得掉眉毛。万物都会改变,土豆咸齑汤的味道一百年不变,竹笋的味道更是一千年不变。吃这碗汤时,窗外雨声潺潺。喝着汤,默默地再次确认祖父祖母已离开人世的事实。地球再自转公转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都不会再有苏东坡这号人物。离别的人,不会再见,再见时已是花与云。

小时候在乡村小学念书,整个学校就两排平房。后排最东面一间平时空关着,每逢雨天就被启用,充当临时饭堂。想必是一两位厨艺不错的老师被举荐出来担任临时厨师,下一大锅面条,供给路远的孩子。办公室檐下吊着一口钟,手动敲的。上课时钟声急促,当当当;放学了,钟声显得悠荡,当,当,当……

雨天。上午第三节课结束,钟声响起,麻雀扑啦啦出笼,回家的回家,不回家的直奔临时食堂或者隔壁小卖部,买一毛钱一袋的杨梅、萝卜丝吃。没有风,雨是一小截一小截的线段,笔直落下。有时看起来又像绵绵不绝的虚线。班里有同学去买面,一碗葱油面,双手捧握,轻手轻脚走过甬道,穿过那些“虚线”回到教室。坟起的面条没什么浇头,略撒了些葱花。可那股葱油香味啊,让从不嘴馋的我竟然一闻倾心!直到今日,回想起来,那股香味泛起的羡慕、淡淡的惘然仍不减当时。简简单单的一碗面,怎么可以那么香呢!

闻起来特别香的葱油面,一块钱一碗,我没有吃过,因为每逢下雨天,祖母会给我送饭。祖母总是提早到,因为家里没有钟表,即便有她也不会看,因为不识字,没有确切的时间概念。我想她应该是不想让我等着盼着,宁可早来,等在廊檐下,又不能来得太早,那样饭菜会凉掉。老师还在讲课呢,我就看到祖母凑在窗口,往里巴望、寻找着。搜到我的所在座位,她就锁定关注目标了。为此感到难为情,祖母从来不知道我的这种感受。

掀开竹篮上遮盖的青腰布,一碗白米饭,上面卧一只或者两只荷包蛋,几筷青菜,有时候是炒大蒜,反正都是自家田里的蔬菜。饭菜都还温温的。邻座男生的祖母也来送饭,碗里有红烧肉。她再瞧瞧我碗里,跟我祖母闲聊,言辞中似乎带有几分同情。那时候,我虽然对旁人的怜悯之色并不以为意,却也不曾领会到自己饭食的珍贵之处——荷包蛋,是自家的鸡生的蛋,菜,是门前田里的新鲜蔬菜,煎蛋的油,也是自家种的油菜卖了之后用票领回的油。在雨天,这样一份饭菜,有人现成地端送至面前,难道还不算世界上的最美味?

味蕾无法像工笔画那样,将雨天的白米饭、荷包蛋、青菜的滋味细细勾勒,却已深深拓印心底。

2022-06-29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02322.html 1 3 雨天的美食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