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微

唐代诗人刘禹锡的名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提到东晋高门士族聚居区乌衣巷的王、谢两大家族，将今昔盛衰对比的感慨系于栖息旧巢的燕子身上，以寻常百姓的目光体悟世事沧桑的无常。“王谢”之“王”，代表人物是出身琅琊名门望族的王导（字茂弘），乃东晋门阀制度的开创者。可以说，没有王导就没有东晋王朝的建立。

很多年前我在鉴赏“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的同时，细读了《晋书·王羲之传》，又顺便读了一下王羲之的伯父王导的传记。《晋书·王导传》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东晋开国之初在群臣中流传的一句话：“王与马，共天下。”王，就是王导；马，指的是司马氏。晋元帝司马睿在登基大典上挽着王导的手，要他与自己在御榻上共坐，一同受百官朝拜。纵观中国历史长河，开国皇帝真心诚意欲与自己器重的臣子“共天下”的，仅此一例。然而王导是魏晋玄谈清议的领袖人物，老庄哲学深入骨髓，虽位居丞相高位，也能保持开阔的视野和清醒的头脑。面对晋元帝给自己的如此殊荣，王导的回答是：如果太阳与天下万物一样，那么苍生如何能受到阳光的照耀？功成，而又不居功自傲，王导的心胸由此可见一斑。

事实上，在司马睿眼中，王导乃“吾之萧何”，对他的称呼是“仲父”，这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作为开国元勋之首，王导在东晋朝廷的建立和初期治理过程中有着特殊的地位。当司马睿还是琅琊王的时候，王导便与他“素相亲善”，“倾心推奉，潜有兴复之志”，而且目光长远，特别重视人才。他在国家急需用人的关键时刻向司马睿提出“天下丧乱，九州分裂，大业草创，急于得人者乎”，并及时谋划网罗了以顾荣、贺循为首的一大批江南名士。司马睿从起兵之初就拥有一个庞大的智囊团，是他最终能够在乱世崛起，赢得天下的根本原因。而为他及早谋划的首功人物，无疑就是王导。

辅佐明主创业难，功成而不傲尤为不易。王导不仅仅是把晋元帝司马睿送上皇帝宝座的重要推手，而且还要让司马睿在这个位置上坐稳坐踏实。说实在的，按照王导的威望和实力，若果真有非分之想，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出像曹氏篡汉、司马氏篡魏那样的事，更何况司马睿对他毫无防备之心！这一点，王导的堂兄王敦看得很清楚。王敦这个人，虽与王导同族，性格与为人却有天壤之别，用“狼子野心”一词来形容丝毫不为过。当司马睿发觉手握重兵的王敦有叛逆之心后，对王导也开始渐渐疏远了。东晋初年，王导为丞相，执政于朝内；王敦为大将军，握兵权于朝外。晋元帝的另一位重臣刘隗便开始弹劾王氏兄弟，劝晋元帝削夺王氏大权。这在生性淡泊、光明磊落的王导看来，好像也算不得什么，但是性如烈火的王敦却坐不住了，他以“清君侧”为名起兵反叛。这一回王导是真的急了，不久前刘隗“劝帝诛王氏”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急过。因为他深知晋元帝与自己不仅是君臣，而且是笃友，不会真的对自己下手。

但是王导更了解这个堂兄，绝不会像自己一样固守君臣之礼。有件事他一直记忆犹新，当初大富豪石崇（此人与王恺比富的故事妇孺皆知）在家中宴请王氏兄弟，席间有个骇人听闻的老规矩：“令美人行酒，客饮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美人敬酒，客不饮则斩下美人首级，再敬，不饮，继续斩！石崇这事做得也够绝，他是抓住了客人的心理底线，但凡有一点怜香惜玉之心，即使真的不能喝酒也须硬着头皮喝下去！王导天生不善饮，虽贵为丞相，也要秉承仁义之心，结果喝得烂醉如泥。再看那个王敦，他就不吃这一套了，明明是海量，却“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直到第四颗美人首级砉然落地，他才神色自若地举杯一饮而尽。王导忍无可忍，大声斥责王敦，王敦反驳：石崇杀他自己家里的人，关你甚事？就是这样一个不仁不义的堂兄，令王导感到头疼。如今他率叛军直抵建康城下，竟然请王导为内应，王导能答应吗？一想到晋元帝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有“王马共天下”之情，王导当即一面派人痛斥王敦的不义之举，称其做法“非人臣之事”，一面“率群从昆弟、子侄二十余人，每旦诣台待罪”。

晋元帝司马睿毕竟还算得上是一位明君，在大是大非面前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他的判断完全正确：王导是友，王敦为敌。王敦的野心迅速膨胀，虽然在王导的竭力斡旋下延缓了攻城计划，但还是久久围城不肯退兵，甚至想取代皇帝而篡位。面对王敦之乱，作为同族兄弟的王导陷入了深深的两难之中。一边是骨肉堂兄，一边是自己为之励精图治的晋室王朝，究竟倒向哪一边？作为丞相的王导明白，自己的态度正被世人瞩目，实在不愿眼睁睁看到天下苍生再受涂炭。以王导之明智，他早已料到在南北对峙的态势下，只有维护晋室王朝的稳定局面，才能避免天下大乱。本来自己虽身居朝廷高位却心在局外，只盼天下太平后能退居林下，但堂兄的虎狼之心逼得他只能出师平叛。

结局比较悲催。万骨已枯，晋元帝司马睿忧愤而死，王敦大败而亡。王导也想得开，知道是箭在弦上，这一切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幸好，上苍不负王导的一片苦心，战乱平息后，东晋王朝的大局还算稳定，又延续了近一个世纪。每每念及“王与马，共天下”那句话，王导丞相可以无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