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九
江南酷暑难当,书房翻找一点资料,顷刻间额头汗珠滴答,落到手中书页,滑动。
只是,当我翻到一沓明信片,一张张摊开来,一股清凉扑面。这是北京报人罗雪村先生送我的,我很喜欢,一一临摹过。酷热中,又看到这些画中的文化名人故居,仿佛跟随他的笔端走近了这些天南地北的民居,也潜进了所读过的他们的作品中。感觉非常奇妙。
雪村的文章好,画更好,画名掩盖了文名。他最为人称道的,是笔下的文化名人头像,出现在《人民日报》等大报上,传神出彩。我有时想,如果这些报上少了他简笔线条的人物肖像画,全然照片,会少却多少当事人的风采。他的画风最显著的特征,是写实而庄重传神,既像当事人,又比当事人更帅气,完美体现当事人的气质。
我也留意到身边生活中,一些能得到他速写自己肖像者,都无不得意地放成微信头像。这也成了新闻界——尤其是副刊同仁的一道风景。
我其实也有一帧他画我的头像,但我只是珍藏着。我想,人家画的都是前辈大佬,咱咋好意思出现在他的笔端呢,所以,一直没有晒出。
我与他的交往,缘于他在苏州举办的一次个展。这之前,读过他的同事写他的一篇文章,很感动。感觉一个人在退出职场之际,能有如此一篇文章,真是不可多得的贵重礼物。文中得知,他是一个不喜欢多说话的谦谦君子,哪怕是单位开会,或同事工余闲聊,他也是不声不响地忙碌画画,目光鹰隼般观察揣摩,速写不停,千锤百炼出工匠。
画展期间,我与他交谈不少,并一起逛街,一同吃饭。但眼下想的是避暑话题,那就不说人,只说画吧。从画的内涵层面说。
雪村的画以简约见长。这似乎带有了点天意的成分,就像他名字,本是一幅很有意境的画,绝对规避浓墨重彩,只需淡淡的墨线勾轮廓,墨点表现门窗,多留白少点画,悠远的雪中村落让人神往。他画的文人故居,也以线条的粗细、浓淡、软硬、疏密来体现,实践简洁即为美。如果以着装作比,他的画皆是夏装,短衫短裤,干练凉爽。
看他画北京阜成门内宫门口的鲁迅故居,典型的北京四合院,砖瓦结构,院内古树铁硬地伸向天空。这是一幅风格严谨的铅笔素描写生,估计所花时间不少。画家在画的过程中,脑海里大约不断闪现年轻鲁迅的神采。这幅画落款时间为1999年。难得的是,后来得机会,2008年遇到周海婴,让其画上签名。周海婴签了名,还写上一行字:“爸爸的家”。哦,彼时鲁迅还没有结婚,他的海婴是到了上海之后所养育之婴。一幅素描,穿越重重,让画里沧桑感中既有岁月的木然又有人性的温情。
同样用铅笔素描写生的还有山西晋城沁水县加丰镇尉迟村的赵树理故居。同为北方,但晋城下的小村格局,显然没法与京城相比。但也丝毫不减独到风情。赵树理的故居墙厚,墙脚基础是巨型条石,剥落的墙皮裸露出来的砖,像格子稿纸,稿纸上生长了“山药蛋派”。还迅速想起他的小说《小二黑结婚》中对“三仙姑”的描写,多皱纹的脸上喜欢搽粉,“像驴粪蛋上刮了一层霜”,我又一次差点笑出声来。
此刻的北京和山西,都气温宜人,独江南奇热,已经连续五天红色预警了。看了这两幅画,也仿佛飞到了北方,心头自然一凉。
再看青岛福山路3号的沈从文故居,那就更凉快了。沈从文是我喜爱的作家,从农村走出来,湖湘弟子,差不多也算是老乡。他在青岛待的时间不是太长,却于他一生非常重要。那时,他正在追求苏州九如巷的张兆和,留下佳话。我唯一一次到青岛,是十年前的暮春,身心愉悦。当时看到很多盛开的紫色泡桐花,一嘟噜一嘟噜,像喇叭花。我还记得,当时耳际隐约飘过张兆和的那句“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心中迅速大喊,泡桐们听见了吗?青岛的泡桐花和湘西的泡桐花,要此呼彼应地吹响漫山遍野的紫色小喇叭,一同庆贺!
名人故居系列画中,自然以北京上海为最多。北京还有茅盾故居、梁实秋故居、朱光潜故居、俞平伯故居、萧军故居、梁思成林徽因故居等,上海则有巴金故居、郑振铎旧居、丰子恺旧居(日月楼)、柯灵故居。作画时间的跨度不短。看大都市名人故居,一般说来,人多拥挤,热岛效应,很难带来消暑感觉;那就从想象中的非炎夏季节进入,再联想其主人作品中的清凉意境,完全能自取一瓢饮。
我不知雪村是什么机缘到了浙江桐乡,他在丰子恺的故乡石门镇西市街打井弄,用钢笔速写画下缘缘堂。这幅作品,审美情趣似乎与吴冠中先生的江南很接近。用钢笔的粗线条画门楼和屋脊,用笔大胆泼辣,体现粉墙黛瓦。而钢笔画江南的树叶,明显比铅笔更灵动。感觉比他画上海的丰氏日月楼更有感染力。看到缘缘堂,自然会想到那幅《你给我削瓜,我给你打扇》,即便泪眼蒙眬,也立马能感觉罡风自天降,两腋生清凉。
雪村到苏州也画了很多,这里入选的是周瘦鹃的紫兰小筑和叶圣陶的滚绣坊青石弄两幅,一铅笔画,一钢笔画,均卓有特色。如果让我挑剔的话,就是他与我相识晚了。如果早点,我会领他到甪直古镇寻访叶圣陶,那里是叶公年轻时办学的地方,也是他的名篇《多收了三五斗》的取材原型地。叶公的墓地也在这里,古镇上有许多他的气息。这里更容易寻觅到这位一生厚道的文化长者。
整套明信片最对我个人胃口的,应该还是厦门鼓浪屿的林语堂旧居和成都东郊菱窠西路的李劼人故居。这几乎称得上是钢笔写生的完美作品。鼓浪屿的岭南建筑和独特植物,很见氛围;而成都的李劼人故居似乎带有罗氏作品中绝少见的炫技成分,粗笔和细笔完全体现了坚实和柔曼的特点,一株芭蕉引领一丛新篁在围墙里招摇,让人似乎听见《死水微澜》中的传神川音对白,那是真正的巴山蜀水精灵啊!
读罗雪村的钢笔名人故居,自己似乎变身为飞天,边回顾名家作品,与作品中栩栩如生的各色人物会面,边翱翔于山南海北各见千秋的特色民居间,乡风乡情扑面而来,岂止心舒体凉?真个是妙处难与君说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