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小先生》，心头久久不能散去的是这句“归来仍是少年”。这本书的语言文字，纯净、轻盈、透亮，挂着露珠，沾着泥土。看完整本书，我的眼睛和心灵像被清水浇灌过似的，变得明亮通透起来。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美好的角落，还有这样单纯的师生关系。

我想，文心出自天然，只有永葆一颗少年心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

认识庞余亮老师是在三年前的一次读书分享会上，他分享了作家苇岸的书和关于自然写作的理念。

庞余亮在乡村学校工作了十几年，后来成为一名公务员。一个从事行政工作数十年的中年男子，难免不被琐碎繁冗的日常事务所累，被世俗的尘埃所染，如何能写出孩子般纯净透亮的文字？文字是心灵的述说，是作者的精神表情。这让我想起让人动容的一段视频：一群白发苍苍的老教授穿着白衬衣系着红领结唱着“还是从前那个少年”的场景。少年心，无关年龄，而是关乎一个人内心的坚守。

那么就是了，少年是天真的、好奇的、冲动的，少年的视界里，是天地自然，是宇宙万物，是未知，是憧憬……于是，我们顺着少年的视角看去，看到了平常看不到或者说是被忽略甚至无视的事物。于是我们看到了《眨眼睛的豌豆花》，有谁会在意卑微的豌豆花呢？有谁会去发现豌豆花竟然会眨眼睛呢？又有几个老师会注意到“教室里无数只眨眼睛的豌豆花”呢？作者的观察力是一流的，因为他是用心在观察。如果老师都能用心去观察孩子，那么是不是每一个孩子都会变得可爱了呢？

《乡村小天才》中，他写到学校里有各种各样的天才，特别提到那个美术天才，“他会画画，但很孤僻，不愿与人说话。几年后我再遇到他，他已成了一个鱼贩子，全身鳞片闪烁，鱼腥味冲鼻，他看到我时，把头扭向一边，他不想认我。他为什么对学校老师这么怨恨呢？他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有我们做得不对的地方。”这段文字中，有他对乡村少年过早离开校园承担起家庭重担的怜惜，更是一名有良知的老师的内心检省。这也让我想起自己年少时，还有我的孩子，曾经遭遇过的有意无意的恶意，那种被老师误解却没有辩解机会的遭遇，对心智尚未成熟孩子来说，那真是天塌下来的事情。我们侥幸自愈，但伤痕还在。我想庞余亮在看到那个孩子时是心疼的，是有些自责的。可如今还有几个老师愿意这样去想？他们恐怕没时间也不愿意去想的。

有人会说，时代不同了，是的，我们都回不去了，但是，我们的初心呢？现在好像谈初心太古板，甚至会被人耻笑。少年心，正是我们的初心呐。少年心，不是无知，是“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留天真”；是历经沧桑却仍然有一颗柔软宽厚的心。

我有一位家在城里却一直在乡村学校工作的女同学，我还认识另一位中师毕业的乡村教师朋友，他们多多少少都有去城市工作的机会，但他们一直留在乡村校园。他们很普通，也很朴实，安安静静、心无旁骛地教书育人，他们身上有一种稀缺的单纯，就像庞余亮笔下的小先生。

我最喜欢《一朵急脾气的粉笔花》：“有一天大雾，我看到办公室门上的粉笔花不见了，我以为谁把它擦去了。可大雾散去，太阳升起来，琅琅的读书声一阵又一阵飞进办公室来。我又看见了那朵粉笔花，粉笔花仍在办公室的门上，就像刚刚画上去似的。” 这段文字中除了“琅琅的”，再无更多形容词，美，尽在不言中。正如这样一句话：“最高端的食材只需朴素的烹饪方式。”

《小先生》是一本美好的书，它的语言很美，故事也很美。有人会怀疑，真的这么美吗？这样的怀疑也是有理由的，乡村生活，有美好的一面，也有很多我们看得见、看不见的艰难、落后的一面。但是，那些不美好，丝毫不影响那些美好的存在。我们呈现美好，并不是刻意回避不美好。生活不易，很大程度上有沉重艰难的一面，但作者有意识地过滤掉沉重艰难的部分，只留给读者美好轻松的一面。文学创作者有给予人希望和力量的责任。如果把写作的过程比作制衣的过程，有一个重要的工序是剪裁，占有庞大的素材，拥有一堆上好的面料，这就要挑选出我们认为最合适的素材或面料。最终呈现的，才是一件精美的作品。

即便是在艰难困苦中，依然有美好发生。而优秀的作家，善于发现美好。

铁凝说过，文学始终是一件与人为善的事情。《小先生》让我们相信，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曾经有这样童话般的真实的存在，它抚慰着我们的身心。

《小先生》语言文字的美学价值无用赘言，但更重要的是，自然、真诚。不用力，不故作高深，不摆架子，没有唬人的噱头，读来轻松、温暖，有一种久违的松弛感，让我们焦虑的心灵得到润泽和慰藉。

《小先生》作为本届鲁迅文学奖作品，相较其文学价值，带给我们更多的是社会价值。是在教育环境变得不再单纯的当下，让我们在焦虑中依然相信教育的美好。

庞余亮说，这本书在他心里“养”了30多年，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这30多年里他心里一直住着一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