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瑛

喻上早晨八点半出门的时候，照例经过南浦路，但这天与往常不同，他发现街上最大的广告牌换了。

换成了一间家装事务所的广告。

广告牌上的样板房图片十分显眼，设计者仿佛是照着喻上脑海中“家”的形象绘下的图纸——这是个下着大雾天气，一切景物都朦胧隐约，唯有这广告牌，在氤氲雾气的衬托下倒格外清晰。

喻上忽然间挺想微笑的。

他靠边停了车，照着广告牌上的号码拨过去。那头的女声很客气：“您好，喜檬家装。”

喻上好整以暇地靠着，他说：“林西檬，上次你帮我装的欧式风能敲了吗？”

对方听出喻上的声音：“怎么了喻先生，是不满意吗？”

喻上说：“没有不满意就不能重装了？”

“那您什么时候有空过来？我们先聊聊看。”

喻上有些为难：“你新公司在哪来着，不会不好找吧？”

林西檬求财心切：“那我过来吧。”

两人约了时间，林西檬去找他。喻上在读一本厚厚的外文书，字体奇异到林西檬连哪国语言都分辨不出。

见她过来，喻上站起来给她倒水。三百毫升的水杯七分满，加三片柠檬，没有糖。

林西檬站着接了骨瓷杯，心里忽然动了动。她说：“你就不怕我现在口味变了啊……”

喻上看着她：“那你现在变成什么口味了？”他坐在桌前，十指交叠，脸上表情正派而严谨，“如果真变了，倒了换一杯吧。”他说，“厨房有开水。”

林西檬调戏对方不成，反被将了一军，心中悔恨不已，只好嗫嚅着说：“不不不，挺好，挺好。不能辜负了您的好意。”

喻上看她一眼：“我们俩一起吃吃喝喝也不是一两次了，你的口味……不难琢磨。”其实就是上次装那间欧式风的时候攒下的客户与设计师的交情，但喻上这么一说，倒忽然像老友重逢了。他又讲，“喜檬家装。‘喜檬’你说过就是喜欢柠檬的意思吧。”

林西檬没料到他的记忆力如此不合时宜地惊人，只好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上次装的欧式风不是挺好，才半年吧，怎么就要拆了？”

喻上说：“不喜欢了。”

“那也不能这样啊。”想起自己和喻上两个人大夏天去逛家装展大汗淋漓的样子，林西檬有点急。这是逛了多少店谈了多少价才装出来的屋子啊，怎么能说拆就拆。她劝喻上，“你女朋友不是特别喜欢吗，你拆了装修她不得拆了你。”

喻上没什么表情，喝了口茶之后说：“骗你的。”

“诶你这人……”

“欧式风那间不拆。”喻上说，“我卖掉了。”

林西檬刚想问为什么，对方却并不给她问问题的机会，只说：“新房子我找一天带你去看。”

隔两天喻上打电话约她：“有空没？”用的是疑问语气，但其实也没怎么给对方商量的余地，他说：“过来。我带你去看新房子。”也不管是周末。

客户是上帝。

林西檬只好含恨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完毕连早饭都来不及吃——她对于见喻上这件事，总是不自觉地有些急迫与期待。因此只喝一杯温牛奶就打算横跨十条街直奔喻上家。

但猛一下楼却看见喻上开着车窗闲适地靠在座椅上，像等她很久的模样，见她下来直朝她招手。

他揶揄林西檬：“还住在这八十年代的老式小区呀，这儿可跟你新锐家装设计师的名号不太符合啊。”

林西檬狠瞪他一眼，并不打算说出是被逼婚逼急了才搬出来的真相，只哼一声：“我这种既出卖脑力又出卖体力的劳动人民怎么能和你们资本家相提并论。”

喻上只是笑。

他带着林西檬驱车去目的地。是个高档小区，推开门一看：哗，江景房，大落地窗，足足得有两百平米。

“资本家！”林西檬说。她四下转一圈，又表达同情，“这么大间屋子，您可得多打扫一些，不然刘小姐早晚会累得腰间盘突出。”

“你不用替她操心。”喻上没什么表情，“那间欧式风刚装好的时候，她就跑去跟她初恋结婚了。”

林西檬惊得不敢再乱说话，只好掏出卷尺和纸笔兢兢业业地又量又记录。但心里却有并不磊落的喜悦。

量完，她问喻上装什么风格，喻上说你看着办吧，舒服就行。

林西檬劲头上来了：这房子太棒！梦寐以求，简直和她心目中的完美之家如出一辙。熬了一个星期夜掏心掏肺地作图，大功告成时送去给喻上看。

喻上说成，就这么着吧。

林西檬问：“那材料呢，选什么材质价位？”

“我不在行，不如你决定。”

“我在行，可惜不是付钱的人。”林西檬说，“不如一起去？”她想起旧年此时两人逛家装城遭遇倾盆大雨，躲在顶楼喝咖啡的场景。

喻上点头：“好呀。”他说，不知道这次会不会下大暴雨。

自然是会的——这样大的公寓少说要装三个月，暴雨下十次都不嫌多。

屋子装修得七七八八的时候，两个人去挑地板。路上还晴空万里，到的时候雨滴却已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了。

喻上顿住脚步：“要不今天别看了吧。趁着没到下班时间回去路上还能通畅点。”说着冲进雨中取车。

他开车转到大厅前去接等着的林西檬，却见她脸色灰白地站着，任由面前一对情侣模样的人趾高气昂地笑。此等姿态，世上只有前男友与他的现任女友才做得出来。

喻上怒从中来，却也不知究竟恼谁。冲进大厅时还听到那女人冲林西檬吃吃地笑：“到现在还只是到这来帮人家看装修啊，你说你为人家做嫁衣这么多年……”

喻上止住心中怒意，摆出笑来，上前牵住林西檬的手：“亲爱的。”他叫得无比妥帖自然，“你说我们窗帘是用蓝色的还是粉色的？”他一米八的挺拔好身材与上佳气质足以震慑对方。

只留目瞪口呆自讨无趣的两人留在原地。

林西檬说：“狗熊救美，真土。”

喻上纠正她：“英雄救丑。”

林西檬并不同以往一样反驳，只转过头去看他，眼神闪亮。她说：“真好。谢谢你。”郑重而真切。

喻上想忍住不知从何而来的笑意，但终究无力招架，只好转过头去干咳一声转移话题：“先去吃饭？”

林西檬说：“不不，您此番恩重如山，我一定要亲自下厨否则无以为报。”

后来两个人坐在江景房地板还没铺好的水泥地上，身下只垫一张报纸的时候，喻上端着泡面桶眼神凄厉地问：“这就是你报答大恩的方式？”

林西檬从电磁炉里夹出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给他，又倒半杯啤酒放在他身侧，自己也坐下捧起泡面桶来，笑眯眯地问：“不然呢，还缺什么？”

还缺什么？喻上看着窗外烟雨蒙蒙下显得清冷寂寞的世界，而自己在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面条，听身侧的人喝着面汤发出满足的叹息声。一瞬间，他想，除了地板，好像也真的不缺什么了。

大功告成的那天。

林西檬站在代表自己成果的屋子里，得意地问喻上：“怎么样，不错吧！”这里地板与油漆的选料，卫浴与门窗的品牌，墙纸与橱柜的颜色，统统是她杰作。

喻上四周环顾了一眼：“嗯，不错。”他说。然后往前走几步，把大门钥匙塞给林西檬，“记得常过来开门窗散散甲醛，再买点活性炭和绿植回来。”

“土豪。”林西檬不满，要把钥匙还回去，“后续这些可不是设计师的工作范围。”

“嗯。我知道不是。”喻上不知从哪变出一朵玫瑰来，动作清爽地塞进林西檬胸前的口袋，“烦请您把这个和钥匙一起收下不知道行不行？这间屋子还有……我，以后就拜托给您了。”他说这话时居然出乎意料地红了脸，“家务共同分担，您不会腰间盘突出。”

林西檬站在大房子中间，这里的一切都熟悉而亲切，江风吹过来，她揉了揉鼻子，把钥匙塞进口袋，指了指大阳台：“那我要在那里烤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