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九

几十把乳白色座椅，错综复杂叠合堆垒成向上的造型，从顶端顺势流淌而下的是以百合为主的各色鲜花，映衬在蓝天白云下。造型下是绿茵茵的酒店草坪。一个花费不大却别有情调的婚礼，在徐徐海风里，在脉脉黄昏中进行。我此前只知道婚礼以西式风格为主，也结合了传统文化，但并不清楚具体程序，完全听从司仪安排，完成自己的角色定位。

我此行专程来海口参加儿子的婚礼。

酒店的名叫华彩华邑。我比较注意这个“邑”字。这是个很古老的汉字，甲骨文中就有，上“口”表示城市，下“巴”为下跪的人形，即有人有地，是都邑都市的意思。唐代苏州刺史韦应物有诗句，“邑有流亡愧俸钱”。城里有人逃荒，他作为该地的朝廷命官自感惭愧，无颜领取俸禄官银。“邑”加提手旁为“挹”，即“舀水”和“掬水”的意思，动词。苏州沧浪亭对面的可园有挹清堂，在进门可见的小西湖北岸，面水靠山，寓意堂前水清可挹。湖北黄石的长江边，有一座挹江亭，挹一江之水，格局气势那就要大很多，为黄石著名景点。我注意到这个动词，是少时从宋词中读到的，一读之下喜欢得不行。

这家酒店有不少豪华套房和餐厅，如果按传统饭店婚礼套路出牌，在套房和餐厅内砸钱，一定能办出豪华婚礼。但眼下这个婚礼，是在“邑”字加了个提手旁，将婚礼的场地和宾客都请到了室外草地，情调瞬间大变。近在咫尺的蔚蓝色海面让所有人心胸都不觉开阔起来。海面上渔船和游艇悠闲往来如观众。海边的依依椰子树和三角梅，更有头顶的海蓝色天穹和白棉花般的云朵，都成了婚礼的有机组成部分，显得无比亲近大自然。突破传统婚宴的肉山酒海和香烟的包围封锁，从自然生态中“自取一瓢饮”。婚礼在主持人幽默的串联中，来宾表演的节目不仅有美声、通俗的各种经典名曲，还有高水准的街舞和拉丁舞，新郎新娘居然跳起了电影《爱乐之城》中的踢踏舞，欢快而难度不低，自然让欢快气氛一浪接一浪高涨。

不远处的海口地标建筑斜拉索世纪大桥，也成了婚礼天衣无缝的借景，仿佛一架硕大的竖琴，正演奏着大自然的天籁。

一只呆萌的巴哥犬，成了婚礼的表演明星。但见憨态可掬的它身背礼盒，像一个冲锋陷阵的战士，在主持人和追光灯的指引下，带着大家的期盼和担忧闪亮登场。期盼不消说，担忧是这犬类毕竟不能完全明了人意，如果一时钻到哪一处白纱餐桌的底下，耍赖不出，贪婪美食，固然可以激起大家的笑声，但还是有些煞风景。一定程度上，这比起多哈亚运会的开幕式上王子骑着阿拉伯马冒着湿滑上高台点燃火炬风险更大。但这只胖犬，听见新娘的召唤，就目不侧视地扬蹄直奔主人，扮演忠诚的小爱神丘比特，不辱使命地在众人鼓劲助威掌声中完成自己的使命，让礼盒中的两枚婚戒如期戴在一对新人的无名指上。这也成为了婚礼中让人难忘的有趣花絮。

婚庆公司有一个闪传直播平台，利用网络同时直播数场婚礼，这场海口举行的草坪婚礼由一开始的200多人次浏览，迅速上冲至69万人次，以致后台不断惊呼，已经超越别的婚礼数十倍了。酒店方也迅速来签约，要求本次婚礼的图片授权供他们酒店在宣传广告中使用。我同步观赏的内陆亲朋好友们纷纷表示，他们正在筹备的婚礼，也将采用这种亲近大自然的形式，与大自然和谐相依，让自己的喜庆仪式感更加浪漫而有品质。

夜幕降临，蜡烛造型的瀑布灯烛光摇曳，愈发有情调。海南的夜晚不但满天低垂星月，连白天的白云在夜间也变成了瓦蓝天穹的水墨画，给人异样的美感。宾客中许多人都鱼贯上前表演自己最拿手的才艺，以不负身边美酒佳肴，不负身边良辰美景。如若别的场合，我一定会放下矜持，献唱一曲吴雁泽风格的湖北民歌，或者何纪光演唱的《洞庭鱼米乡》，让当场的诸多专业音乐人相信，民间的确有人，也给婚礼增添一些传统文化元素。但今宵身份特别，我只好强抑难熬的技痒，一个人悄悄走到气根飘拂如胡须的一棵榕树下，在灯火阑珊处抱臂观赏，心情绝佳。称自己是这场婚礼的幕后策划显然名不副实，自己没有这个水平；但说自己是投资方，倒是货真价实。某种意义上，也正是一对新人帮我演绎了这么一场美好婚礼，编排了这么多精美节目，还有请来这么多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还有明月清风、辽远海天。

抬头望星空，我想到自幼相依为命的祖母，她没能看到她一手拉扯大的孙子娶妻生子，子今又喜结良缘。继而想到英年早逝的父亲，他也没能参加他儿子的婚礼，更无从看到他没有见过的孙子在星空下举行别致的婚礼，一时，眼镜片底起雾。闭目，夜露自眼角嘀嗒。

喜庆的日子不想伤心事，要想快乐事。南宋的张孝祥就携他的《念奴娇·过洞庭》凌波御风而来。他的“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他的“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与我此时的心境是多么吻合！张孝祥的声誉不可与苏东坡、辛弃疾相比，但他的这首词在我看来是奇峰突起，太让我喜欢了。从中学时代喜欢起，几十年间从来不忘，甚至在梦中还多次进入到这首词的意境中，一时身体内外冰清玉洁，一片空蒙澄明。他的这首词，给一个乡下少年开阔了眼界和胸襟，带来陶然于大自然的无穷魅力。我想，他的这首词在诞生后的900多年间，该不知走进了多少人的梦间吧？我相信词人本人，也一定无数次梦回他的洞庭之行。他在他如梦似幻的一叶扁舟中，要“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继而“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今夕，我在海口的海边，借用他的词句，不是也可以尽挹南海、细斟北斗、万象亦宾客吗？他在近千年前，留下不朽词作，为今天两个普通孩子的婚礼，定下亲近自然的基调。他才是今宵礼仪的总设计师！爱生活的年轻人，用异域情调的婚礼仪式，致敬前贤，神会前贤。

我又想，婚礼草坪正中那几十把乳白色座椅堆垒成的向上造型，也许寓意就是一个个由人自寻座位吧？从宇宙空间中寻，从祖宗文化中寻。景本天地固有，景亦由各自心生。顺此想去，我似乎从夜空流云中，看到了一缕隐隐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