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恍惚间,自己是千万游人中的一员,又是眼前旖旎风光的局外者,仿佛在观看一场全息穿越电影,领队的导演、被领的游人,他们从千百年前瞬间穿越到当下而不自知。
午后,想去孤山,和靖先生结庐隐居梅妻鹤子的孤山。走完苏堤,又走至西泠桥,不期然而然遇见苏小小墓,石柱黝绿,柱上的楹联概括了这位传奇女子的一生:“桃花流水窅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
本就乘兴而行,不如驻足于此,也可望湖光山色,观往来游人。苏小小的美名早有耳闻,一位是传说中的苏轼小妹,另一位是才貌绝伦的南齐歌妓。这里所埋的自然是第二位。
在杭州,苏小小墓的知名度称得上家喻户晓,怎料到了南来北往的游客这里,苏小小成了一个谜,就像知名度不高的小明星。果然,匆匆游客中有人向同行者发问——她是演员吗?一个小男孩走过,认出碑上那行字:钱塘苏小小之墓。然后问母亲,苏小小是谁?答曰,一个很漂亮的很有才的美女。男孩又问,她长什么样啊?答曰,妈妈也没见过。男孩又问,我是说她的尸体长什么样啊,一定很臭吧?童言无忌,逼近真理。曾经风华绝代的美人,不也成了一个让人随意揣测的名号?
一位老人走过,拍拍圆润墓冢,和同行者琢磨起风俗学问——头在这边,还是那边?他认为,头应该枕在西边。年轻人怀疑这只是空冢,后人出于某种目的所建。顽童爬上去,被大人拉扯下来。两位学者模样的中年男人并肩从桥上踱来,其中一位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很有学者风范地指点着发表感想——你说一个南齐名妓的墓(他在妓字后面停顿两秒),放在这里……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明白的人自会明白他的欲言又止。一对小情侣走过,男生在手机上一搜,然后念起来:苏小小,中国南北朝的南齐时期,生活在钱塘的著名歌妓,常坐油壁车,历代文人多有传颂……
男人女人,人人走过路过,都出于惯性似的对着墓碑念一遍。她的芳名,每天被对她知之甚少、活在各种意识形态里的人们念了一千零一遍。苏小小,苏小小,苏小小,有人念成王小小,还有人念成钱塘苏小二,发觉自己念错,仰头大笑三声。有人用方言将“苏小小”三个字在唇舌间滚一遍。这一滚,让我想起将苏小小视为乡亲的清代文人袁子才,他刻有一枚私章“钱塘苏小是乡亲”。哦,原来是这样一个乡亲法!由此惊觉,她不仅是记载于书页上的佳人,也是在人世间活过爱过的血肉之躯,后来成了一则故事。
旅游警察静立松荫下,像一对双胞胎兄弟,像无情无绪的门童。他俩面前杵着两根石柱,上面撰有诗文:“烟雨锁西泠剩孤冢残碑浙水呜咽千古憾,琴樽依白社看明湖翠屿樱花犹似六朝春。”樱花,是二十三岁就零落成泥的苏小小,是世间所有易老的朱颜,是一切红尘过客。我站在旅游警察一旁,观赏着,想象着,或许可以以他俩的心境与视角写一点什么。
导游举着红色三角小旗路过苏小小墓(这个景点又叫慕才亭),像背书那样,用声情并茂的语调开始解说:有一天,苏小小出门游玩,遇见富家公子阮郁,两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很快对上了眼,很快就在一起了。事情传到阮郁的爹耳中,他坚决反对自己儿子和青楼女子厮混。这阮郁当然放不下苏小小呀,可毕竟胳膊拗不过大腿,被父亲赶回金陵。从此,苏小小害了相思病,没多久郁郁而终。这墓呢,相传是阮郁后来到杭州当官,因怀念心爱之人而建。故事讲完,美女导游还不忘进行思想总结,她自问自答:一个妓女的坟墓怎能埋在这里呢?其实是为了反抗封建婚姻嘛。
恍惚间,自己是千万游人中的一员,又是眼前旖旎风光的局外者,仿佛在观看一场全息穿越电影,领队的导演、被领的游人,他们从千百年前瞬间穿越到当下而不自知。仿佛眼前景致也是一部电影,前一秒还是笙歌画舫油壁香车的南朝,后一秒就成了人人捧着手机的当下,而当下这一刻,即是千年前那一刻的延续。我们活在电影里?如果我们活在电影里,我们活在谁导演的电影里?
人间岁月悠悠,桥下流水淙淙。沧海桑田,不过一念。六朝韵事,灰飞烟灭,也不过须臾。历史就在当下,当下就是历史。
看看游人,看看湖光,看看山色,逐字认出亭柱上另一副楹联:“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