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紫琅茶座

我的姑爹顾秀奎

□刘剑波

想起姑爹,就想起谢尔盖·多甫拉托夫的《我们一家人》。顺便说一下,谢尔盖·多甫拉托夫系美籍俄罗斯著名作家,1978年起侨居美国,是俄罗斯侨民文学“第三浪潮”的主要代表人物。1990年离世。谢尔盖在《祖父伊萨克》一文中写道,作为一名参加对日战争的俄罗斯士兵,祖父伊萨克在部队的一次检阅中,被国君看中了。伊萨克身高七英尺,他能把整个苹果塞进嘴里,他的胡子一直垂到肩章。国君走到他跟前,微笑着用手捅了捅他的胸部。伊萨克马上被调入近卫军,编入炮兵连。如果战马累得筋疲力尽,在沼泽地拖拉炮车的就是伊萨克。有一回,炮兵连参加了突击战,伊萨克充当步兵跑上前冲锋。炮兵班理应炮火掩护冲锋的战士,但火炮始终默不作声。后来才搞清楚,是伊萨克的背影遮住了敌方的工事。读到这儿,我不禁哑然失笑,自然而然想起了我的姑爹顾秀奎。要是我的姑爹也参加了那次战斗,那么,将会有两个人的背影遮住敌方的工事,一个是伊萨克的背影,一个就是我姑爹的背影。伊萨克从前线回来后,有一次在小饭馆喝酒,与一个笨手笨脚的服务员发生了口角,伊萨克咆哮起来,一拳砰地砸在桌子上,拳头落进了写字台的抽屉里。读到此处时,我总是固执地将伊萨克换成我的姑爹。

有一次,伊萨克去逛街,经过一家售卖美国折叠床的家具店门口。当时,折叠床是轰动一时的新鲜玩意儿,人们称之为“魔术床”,折叠床的叫法是很晚才有的。“折叠床,单身汉的理想用品!不可替代的旅行用具!舒适又安闲!您想体会一下吗?”售货员喊道。“想啊。”伊萨克说,他一下躺在了折叠床上。咔嚓一声,弹簧唱了起来,伊萨克已经到了地板上。售货员又打开了另一张折叠床。重演了方才的响动。伊萨克揉着后背,低声骂了一句。售货员支起了第三张折叠床,这次弹簧承受住了压力,铝质床腿却无声地弯成弧形。工夫不大,现场就堆满了折叠床的残骸,到处垂悬耷拉着一片片花花绿绿的帆布块,闪着暗淡光泽的配件弯成了弓形。显然,要是我姑爹也跑去试躺那些折叠床,结局肯定也是如此。还有一次,在一个胡同里,一个卡车司机对伊萨克无礼,后者抓住车帮,停住这辆载重一吨半的卡车,推倒了跳出驾驶室的司机,然后抓住保险杠,抬起车,把卡车掀翻在路上。这个生动有趣的场景一直浮现在我眼前,然而,将卡车掀翻在地的,却是我的姑爹。

伊萨克的胃口非常大,长面包不是横着切,而是竖着切。出门做客之前,伊萨克都要先吃一顿。读到这里我会心一笑,这简直在说我的姑爹。世界真是奇妙,相隔遥远的时间和巨大的空间,两个互不相干的人竟然重叠在了一起——不错,我的姑爹亦是如此,春节他去人家吃年酒也都要先在家里吃上一大碗饭,我姑妈总是为他脸红。姑爹很少来我家,但只要他来,我姥娘都会擀鸡蛋面条(在和面时打进鸡蛋)招待,下面条的时候先用葱花爆锅。我姥娘知道他肚子大,便用钵头盛面条。姑爹埋头于偌大的钵头吃香气四溢的面条的贪婪样子,令我们这些孩子都看呆了。主要还不是那么大的钵头,而是吃面条的声音。用“吃”并不准确,应该用“呲溜”,要将绵长的面条一口气呲溜进肚子,会弄出很大的动静,在我们这些孩子听来,简直就是山呼海啸。有时,我们在外面疯玩,快到吃饭的点儿了才回家,这时,离得很远我们就听到了那种山呼海啸声,于是就知道姑爹来了。我姑爹的一双脚大若蒲扇,这双大若蒲扇的脚常年光着走在田埂上。田埂柔软,脚与泥土相触发出的是噗噗之声。要是这双脚走在马路上,那么发出的就是吧嗒吧嗒的声音了,酷似打快板声。

有一年,我在我家小院里鞭笞老牛(玩陀螺),忽然就听到了这种由远而近的快板声。我以为它会擦我家小院而过,但它在院子门口戛然而止。我停下鞭子,老牛兀自而转,最后懒洋洋停了下来。也许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陀螺最贱的了,它渴望挨打,你越是打它,它越是呼呼生风,那是它兴高采烈的表达,反之,它会失魂落魄,郁郁寡欢,最后倒地而毙。就在它颓然倒地时,院子门被敲响了。其实,院子门虚掩着,于是它被推开了,我看到一个戴草帽的黑大汉站在门框中间。后来我读《水浒》,觉得他既像鲁智深,又像李逵。他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腿肚子上爬满蚯蚓(青筋)。我一下明白快板声是怎么发出来的了,敢情,黑大汉的赤足是一块木板,而大地是另一块木板。那是我头一次见到姑爹。我后来知道,姑爹居住的九总离我家有十多公里,也就是说,两块木板不停地拍击了十多公里,姑爹就这样打着快板来到我家。姑爹背着一条沉重的麻袋,而麻袋里装着一条比澡盆还大的鱼,周围的邻居闻讯跑来观看,有人说长这么大从未看到过这么大的鱼。有人问能不能割一块卖给他。正在收拾鱼的父亲开始下逐客令了。那条大鱼分几次红烧,盛着鱼肉的碗盘在灶上排成了一个纵队,单是烧成酱红色的鱼籽,全家人就吃了两天。姑爹家屋后的池塘不仅养鱼,还种菱角。秋天,姑妈邀我们去吃菱角。大块头的姑爹轻盈地坐在椭圆形的大木盆里采菱,头上扎着一条花手巾,远远看去,神似丰腴肥硕的女人坐在木盆里。那天晚上,我和父亲竟然把一锅煮菱角都吃下去了。我至今还记得那种齿颊生香的美妙感觉。

父亲说,你姑爹力大如牛。对父亲的说法我一直半信半疑,但有一次我去九总玩,证实父亲并没有骗我。姑妈家门前是一块刚割了小麦的自留地,我看到姑爹和另一个人在合作耕地。姑爹俯身拖着犁,整个人绷成了一张弓,另一个人则在后面扶着犁把。犁铧欢快地犁开结实的土地,间或闪着耀眼的亮光。而在邻近的一块田里,拖犁的是一头雄壮的水牛,因为是朝着同一个方向,看上去,姑爹在跟那头水牛齐头并进。姑爹几乎跟水牛同时到头,然后又一起折返,犁铧再次不约而同闪出亮光。这一次我确信姑爹不是李逵,而是鲁智深。在我看来,鲁智深要比李逵力气大,鲁智深能倒拔垂杨柳,他李逵能吗?我听父亲说过,以前这块自留地里长着青菜,不知谁家的山羊经常过来偷菜吃。姑爹在田埂上插了块牌子。姑爹不识字,请人在牌子上写了几个字:山羊不得入内吃菜。山羊我行我素,根本不买账。有一次被姑爹逮了个正着。姑爹抓住山羊,只听嘎巴一声,他生生把山羊腿给掰断了。

姑妈对我说,你姑爹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桩不好。我问哪桩不好。姑妈说,你姑爹太迷女人了,迷得都发痴了。我一下憎恶起姑爹来。姑妈笑了起来,我说的女人就是酒啊。姑爹好酒,做田累了,下工回家喝一大碗米酒是姑爹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人生享受。我不知道姑妈为什么那么讨厌姑爹喝酒,只要姑爹一端起酒碗,姑妈就会骂骂咧咧。姑妈骂骂咧咧地坐在灶膛前点火。姑妈骂骂咧咧地往锅里倒油炸花生米。姑妈把一盘金黄金黄的花生米放在姑爹面前,又倒上一碗米酒。姑妈骂骂咧咧地说,老不死的,快喝吧。

2023-08-08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45041.html 1 3 我的姑爹顾秀奎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