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荣获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宝水》,是作家乔叶花费8年心力创作的现实主义佳作。女主人公地青萍当了半辈子记者,人到中年,丈夫去世,突然成了吃安眠药也无法入睡的人,经朋友介绍,她来到和故乡同属于一个县域的宝水村,养病,顺带作为一个文化人,为宝水村从传统乡村向文旅之乡的转变出谋划策。
地青萍扎根一年宝水村,见识了新时代背景下乡村人情世故的微妙蜕变,乡干部工作重点的嬗变,还有一干文化人加入振兴乡村建设的心理跌宕。
《宝水》这部小说在篇目结构上,采用了由早春到冬末的四季循环,犹如电影《小森林》由冬春篇串联夏秋篇,结构简洁而清新。这一年如同一个色彩丰富的季候切面,让读者的感官也变得敏锐,可以跟随乔叶去感知庄稼、植物、人情的转变,一花知春、一叶知秋,连初夏的山也美得让人叹息。“山色越发往深里酝酿着青绿,灌浆的麦子已经散出了细微且盛大的清香。树上的花迅速地缤纷起来,山楂花雪白,柿子花淡黄,核桃开的绿花,仔细去瞧还能分辨得出雌雄花,雌花的花头比雄花多了一点点紫红。”
乔叶将错综复杂的故事结构、地理结构、人物心理结构等巧妙编织进这一季候性的章节设计上,意外获得了一种举重若轻之妙。
为了让《宝水》中的人物活灵活现,乔叶以豫南的郝堂村,豫北的大南坡村与一斗水村,作为深度观察的点,她一次次奔向这些村落,住在村民家里,吃农家饭,睡农家床,听他们以河南话唠嗑。乔叶甚至去研究老家的方言,选取外地读者也能听懂的、活泼有力量的部分,融入小说中。比如,豫北村人说“絮絮闲话”,叫“扯云话”,就像扯动天上的云絮,调性就主打一个温暖、散漫与随性;说事情到了紧要关头,就会说“锦囊三关”,这话读过“刘备招亲”那一段的人都会懂。还有形容姑娘 “昭模施样”,意思是长得像昭君和西施一样美,这词语还很有古文的韵味。
在阅读中,令人反复回味的,还有乔叶特有的比喻与细节之美。比如她写大伙儿去恭贺村民的农家乐饭店开张,看到饭店的大落地窗,来搞美丽乡村建设的文化人孟胡子这么形容:“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村支书大英就接了他的话茬,形容道:“鸦飞旺枝,猪吃抢食,也是这个意思。”读到的人都会为大英的泼辣与狡黠会心一笑。而杨镇长形容农村干部工作之分寸轻重,也有一绝妙比喻:“农村的事细起来,就得有根儿比羊毛还细的线儿给绷着。你说羊毛轻吧?那也怕搁到秤上称,一称就有斤两。”
对村人在村庄转型前后的心理捕捉,也是乔叶花了大功夫的部分,比如,地青萍为村史博物馆收土法编制的荆条篮子,她到编织匠人的家里去商借,碰巧大人都不在家,只有主人家的小闺女曹灿在写作业,看地青萍欲言又止,小丫头说:“你相中啥就拿一个吧。”那成熟又天真的小模样儿让地青萍下意识地想要摸摸她的头,“她的身子却伶俐地一偏,闪了过去。”这一个“闪”字,饱含着生涩与敏感,这种“欲迎还拒”的矛盾性,何其真实又可爱。
乔叶坦言,她花了足足8年时间酝酿写作此书,全是因为,写一个极富当下性的村庄,来不得一点想当然。牧歌或挽歌式的写作方式,都不足以真实表现中国乡村正在发生的巨变。村民在乡村转型中出现的各种利益较量、苦恼与纠结,微妙又丰富,比如,以前薅邻居地里的一把菜,没关系,后来家家做游客生意,一盘炒蔬菜能卖20块钱,那还能不能随便让人薅?再比如我家开客栈,在小长假的时候来客多,住不下的客人介绍给邻居时,是马上要提成,还是留着这份情,下次互相介绍客人?乔叶还写了很多下乡来的游客,他们在城市会有规则意识,但到了乡村一放松,摘了路边果园里的果子就吃起来,钓鱼也不问鱼塘有没有主人,与谙熟商业规则的村民难免产生冲突,而写活这些冲突,就是写活了城乡一体化时代的变革,写活了游客心中的乡村旧传统,与村民新生活之间的矛盾之处。
作品触及了乡村建设的每一重纹理、每一个皱襞,也从不避讳那些管理型的村镇干部,向新的服务型思维转换时,必要经历的痛苦,这种痛苦与做成一点点实事的欣慰,交织在一起,才构成了令人信服的新时代的巨变。
自始至终,作家既如盐入水,成为乡村的一分子,同时又像远来的病退女记者一样,保有外来者的冷静观察视角。这样的写作切入方式,使宝水村的故事与当代中国社会的运转紧密相连,这股活水,也是作家作为一名游子,回到生命的源头,与童年所有的不顺遂取得和解的源泉。也许,这就是“宝水”之名的由来:书写乡土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正需要每个返乡之人,用村口的这眼活水,洗去远来风尘,恢复一名赤子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