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微
宋本《后汉书》是海内孤本，珍藏于国家图书馆，秘不示人。多年前我有幸在国图一睹该书的高清仿真复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乃至心驰神往，梦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拥有一部。
癸卯初夏，欣闻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了一批珍稀古籍善本的影印本，其中就有这部宋本《后汉书》。《后汉书》我已拥有四种版本，但都不如这个诱人。果断下单，到手后细细把玩，果然是灰度影印，原汁原味，浓浓的古版气息扑面而来，竟与我以前见过的那部复本别无二致。尤其难能可贵的是，数百年来底本流传的沧桑痕迹、藏书家印章、题跋等，均原样保留，完全具备我梦寐以求的那种层次分明的视觉效果。
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就开始留心收藏古籍影印本，那时候的印刷技术都是黑白影印，视觉效果不太理想，比如善本流传至今的各种痕迹就完全看不到。国家图书馆所藏的这部南宋绍兴年间江南东路（今江苏南京）转运司刻宋元递修本，乃现存《后汉书》最古最善之本。半页10行，每行18字，注文双行小字，细黑口，四周双边，耳标篇名。从序言首页所钤的嘉业堂藏书印以及纸张墨色、字体刀法、刊刻风格、版式行款、装帧式样等各方面，不难证明这是真正的南宋绍兴内府刻本。此外，每一卷后面所附的宋版牌记也都保留，最初的白棉纸本是雪白的，但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发黄发旧，这一视觉效果在影印本中也得到了逼真保留。细细读来，你还会发现书中“玄”“朗”“弘”“匡”“徵”“桓”“慎”“敦”等字都是缺笔，完全符合南宋中期刻本的避讳特征，这也是宋本辨伪的重要依据。
从版式上看，北宋刻本大都是白口，左右双栏或四周双栏，也有一些早期刻本采用四周单栏。南宋中叶开始流行黑口，版心往往标出书名、卷次、页码及刻工姓名。官刻本卷末一般镌刻有校勘人衔名，坊刻本则多有书耳和牌记，字大行疏，给人以赏心悦目的美感。这部南宋绍兴刻本采用仿南唐澄心堂纸印制，字体为当时盛行的颜体，精美绝伦。总体来看，几乎不存在抄本所难免的讹谬脱漏，具有至高无上的学术权威性。商务印书馆的《百衲本二十四史》和中华书局出版的点校本“二十四史”，其中的《后汉书》即以该版本为底本，所缺五卷以涵芬楼抄本补入。卷中钤有“姑苏吴岫家藏”“孙朝肃印”“涵芬楼”“海盐张元济经收”等印，更是给这部书增添了名家过眼的魅力。其中张元济那枚印章让我想起了这位民国出版家为了出一套最佳版本的“二十四史”，找到各种正史的善本（包括宋本《后汉书》），放在一起互相校补，硬是“凑”出了一部前无古人的精品好书，就像老和尚的百衲衣由一块块碎布补缀而成一样，所以取名为《百衲本二十四史》。
追本溯源，宋本《后汉书》最初藏于宋皇室，后流入民间，至元初为书画大家赵孟頫所得，那时就已经弥足珍贵了；后几经辗转，被明代文学家、藏书家王世贞所得；至明万历四十五年前后，又被大学者、藏书家钱谦益收入囊中。说起钱谦益与宋本《后汉书》的一世情缘很有意思。据《明史·钱谦益传》集注，钱谦益有一次在茶食店偶然发现包烧饼的纸张很奇特，细看竟是古籍书页，赶忙向店家打听，店家说几天前一个路过的商贩遗落了一捆书，他就拿来当废纸用了。钱谦益是文化大家，忙叫店家把这捆书全部取来，一看竟是一捆宋本《后汉书》，除去包烧饼损坏了2本，还剩118本。于是花费百两白银全部买下，又在集市张贴告示，重金回收茶食店包烧饼的书页，总算抢救了若干布满油渍皱褶的珍贵书页，但还是有32页无法追回。钱谦益有一位好友是宫廷书库主事，在他的帮助下，那些缺失的书页也全部得以手抄补足。
宋刻之妙，一是精于校勘，其中出过不少校雠名家，如宋敏求，“其家藏书，皆校三五遍”，又如郑樵，凡所得之书均一一校过，还有李清照、王伯安、马端临等，也都是校书能手；二是字体秀美，一般都采用书法名家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字体；三是刻工精湛，尤以杭州（临安）雕版为最；四是纸墨俱佳，宋人喜用椒纸、竹纸，因其光洁如玉，墨色鲜艳，开卷即可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数百年来，宋本交易都是以页论价，藏书界流传着“一页宋版，一两黄金”的说法。确实，以雕版之精善而言，中国历朝印刷，没有超过宋代的。宋代秉承“以文治国”的传统，特别尊重文化知识，大力发展出版业，书籍的品种丰富，品质也相当精美。宋版书的刻印、版式、字体和装帧，都如实反映出宋人素雅脱俗、简洁质朴的美学追求，除了纸墨用料精良，更重要的是版式结构疏朗简洁，页面排版、字体大小都相当考究。大多以颜、柳二体作为印刷范本，后世称为“老宋体”。在隋唐发明雕版印刷技术之前，书籍只能以抄本形式传世，直到宋代活字印刷术发明后，作为文化重要载体的印刷品才得以极大地流传。有宋一代，《后汉书》出现淳化本肇刻本、王叔边建阳刻本、南宋绍兴刻本等，这些精美而珍贵的刻本流传后世，是历代藏书家孜孜以求的珍品。
这次国图推出宋本《后汉书》，使真正的爱书人获得别样的审美愉悦，可谓功德无量。闲暇之时，随手从函套中抽出一册，每当遇到书页中由于岁月沧桑出现局部漫漶不清甚至文字残缺的现象，也会由衷地觉得那是一种美，历史的残缺之美。特别是翻到留下清晰可辨的烧饼油渍的那几页，尤能激起我内心深处对传统文化的景仰和敬畏之情，一面又会止不住猜想那些纸页背后发生的更多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