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版:广玉兰

藏在一幅画里的故事

□徐继康

上海博物馆收藏有一张清代大画家禹之鼎所绘的《东皋三酒徒》,曾经出版于《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画中有三个人在饮酒,两个老头,一个后生。根据画上的题跋,得知着乌角青衫的老者叫钱五长,另一个穿隶人服的老头叫王振川,而那个正面白衫的年轻人,就是题跋者洪灿。

钱五长就是钱岳,本是通州人,他父亲进士出身,谁知得罪了魏忠贤,下场可想而知,落职回家,不久郁郁而终。钱岳从小就往来于东林诸君子之间,与董其昌、瞿式耜关系最好。进入清朝后,他迁居于如皋东城,弃举子业,无所事事,惟寄情诗酒,因为穷而不能多得,时时以画易酒。他整天昏昏沉沉,衣巾也不洗,身子也不洗,每踉跄道上,忽歌忽泣。钱谦益选《列朝诗集》时,曾写信向他索稿,钱岳却对使者詈骂不休。他很瞧不起这位虞山钱宗伯,唯独对一个叫王振川的人十分敬重。王振川是个解子,也就是如皋县衙门押解犯人的一个差役。两人谁有了酒,就相呼同醉。周围的人都很纳闷,一个怪人为什么对一个皂隶这么好?

洪灿从小就认识王振川,他父亲与王振川是多年的酒友,每次喝酒,他就在一旁侍候,时间长了也与王老头成了酒友。康熙十二年(1673),他又在酒肆中认识了钱岳。从此三人每饮必同,风雨无间,乡里人总以“三酒徒”来称呼他们,那时候洪灿才十七八岁。三十年后,两个老头都去世了,洪灿也年近半百。一次,在京师遇到禹之鼎,闲聊起他们三人之间陈年往事,谁知禹之鼎一听很感兴趣,便画下这幅《东皋三酒徒》。在画的左上角,洪灿也写了跋文记述其前后经过。就在这篇七百六十四字的长跋中,我们不仅读出他们之间的那段纯真友谊,也读出了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动人故事。

就在明亡的时候,如皋有个读书人叫许德溥,当听到北京城破时,他不吃不喝,痛哭了几天。听说扬州城破时,又是一场大哭。之后像变了一个人,每独坐,辄痛哭。吃饭时,必取一枚崇祯铜钱放在桌上,先祭而后食,吃完后继续哭。朝廷推行剃发令,许德溥死活不肯,后来怕影响老父亲,乃剪其半,剃成头陀形。他在双甸吴家坐馆,夜读宋史,对岳飞背刺“精忠报国”的行为很是心动,于是用针在自己两臂上也刺了字,一为“生为明人”,一为“死为明鬼”,在胸口刺了“不愧本朝”。吴家有个仇家,得知此事后如获至宝,就到官府去告发。许德溥被抓了起来,不久在扬州砍了头。他的妻子朱氏怀有身孕,她必须与许德溥父母一起被流放到东北的宁古塔,别说一个戴罪之身的孕妇,就是一个强壮的男子,此去千里万里,一路虎狼恶兽,又是极寒之地,能够活下来的也不多。

这可愁坏了一个人,就是王振川。他接到了县牒,命令由他押送许妻与许氏父母去宁古塔。说实话,他打心里佩服许德溥,敬重他是一个忠义之士。当他得知朱氏已有身孕,便一门心思地想为许家留个后。但他比谁都清楚此去的风险,押解的路上,他曾经目睹过一些流犯被饿昏了的当地人分而食之的场景。这娇滴滴的朱氏,一路上真不知道有多少狼豺虎豹在等着她。

王振川心事重重。

平日里,他喜欢喝酒,在外面与朋友喝,即使醉了,回家后还要与老婆再喝几杯。这一天,他回到家中,蒙头就睡,又翻来覆去睡不着。妻子问,不理。再问,还不理。继续问,王振川被缠不过,就呱啦呱啦把心里的烦恼说了一遍。妻子听完笑了:“这事还不简单,找个人顶替一下。”王振川头都大了:“到哪里去找那个人?”这时,他的妻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我!”

“你?”

王振川不由瞪大了眼睛。妻子一本正经地说:“你想帮助许德溥妻子脱身,此为豪杰之举。我就成全了你这义举,愿意以身代行,何戏之有?”王振川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倒头就拜。

躲在淮阴的船中换了人,他们上路了。一路上,每每经过郡县驿舍,俨然就是官役解押着罪妇。历经数千里,他们终于抵达宁古塔。之后王振川回到如皋,与往常一样继续喝酒、解押,而他的妻子则留在那里,这一留就是三十年。三十年,对一个人而言,是漫长的,可以说她整个青春和中年都是在孤独中度过的,没有人知道她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如何生存,也没有人知道她靠什么支撑来囚过自己的心海。直到得知许德溥父母都死了,王振川才将此事抖露开来。被里中一位士大夫知道了,颇感动,愿意出钱帮忙。于是王振川带上那一百两银子,到宁古塔收了许德溥父母尸骨,顺带把妻子赎了回来。

王振川成了气节满天下的义士。

东台遗民诗人吴嘉纪应画家姚潜的邀请,写了五言长诗《王解子夫妇》。江阴学者陈鼎也写了一篇《王义士传》收录在他的《留溪外传》里,后来还被张潮的《虞初新志》所刊载。在他们的诗文中,王振川已经逸失其名,成了王解子,或者王义士。至于他的妻子,连姓什么也不知道了。还好洪灿的文字冷藏了这段鲜为人知的故事,记下王振川的大名,并告诉世人他的妻子姓刘。民国时,徐珂把刘氏收进《清稗类钞·义侠类》里,题目为《王某妻代人徙边》,这是她第一次由配角变成了主角。

洪灿没有说掏赎金的那位“里中士大夫”是谁,其实这个人是冒辟疆,韩菼在给他写的墓志铭中透露了这件事,并说“迎养其夫妇至死”。就在乡人的仰望中,刘氏很平静地活着,她八十岁的时候,如皋当地有名望的人都去给她祝寿,那时王振川已经在巨大的声誉中去世,她一个人独自品咂着时间的滋味。然后,也渐渐地被埋入于岁月的风沙之中。

时间是一条急湍奔涌的河流,有些名字如同浮萍,有些名字能够落地生根。

多年后,冒氏后人冒广生在丹徒丁闇公的帮助下,以一百二十两银子购得这张《东皋三酒徒》,再后来他的亲属将此捐赠给了上海博物馆。看得出冒广生很喜欢此画,他在《龙游河棹歌一百首》第二十九首写下“落落东皋旧酒徒,王熊风义世所无。悲来欲语无驺卒,自爇心香展画图”的诗句。然而,他并不知道,那位里中士大夫就是冒辟疆。但又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王振川又叫王熊,他在诗后的自注中写下“上有洪跋,知王名熊,字振川”,而我把洪灿的题跋前前后后读了好多遍,都没有找到一个“熊”字来。

历史从来都很神秘,就像隐藏在这幅画里的故事一样。

2023-09-16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49416.html 1 3 藏在一幅画里的故事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