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捎来夏坚勇先生的再版长篇散文《大运河传》签名钤印精装本，重新捧读，如沐春风，让我找到了故友重逢的感觉。

夏坚勇是我的家乡海安走出去的作家，2003年初版《大运河传》刚刚推出，我赴江阴做了一次深度采访。“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冬天，五十岁的我踏上了考察大运河的旅程……整理一下背上的行囊，用我不再矫健的脚步走近大运河那令人心摇荡的风景、传奇、哲学、史诗和生命空间……”二十年前我手捧那本装帧朴实的《大运河传》，似乎就已经感受到了一种具有历史穿透力和艺术张力的氛围。事实上，夏坚勇在自序中写下的这段文字，概括了他前期文化散文创作的基调，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

生活积累决定着作家作品的文化底蕴。农家子弟出身的夏坚勇，早年凭借清新健朗的农村题材作品走上文坛，转而又开始对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文化进行反思，以文化立场解构政治立场。早在上世纪中期，以秦牧、杨朔为代表的作家开始写比较像样的文化散文，他们的一般写法是以眼前的美景、美物为由头，写到美好的事情、美好的感情，看多了会觉得文笔美则美矣，却始终跳不出某个俗套。近百年来许多散文作家梦寐以求开拓一种以“文化自我”为中心、把自我“文化化”的写法，找到一条“讲我自己的声音”之路。这一写法，夏坚勇与另一位散文大家余秋雨不谋而合，几乎同步实现，被称为“文化大散文”。

如果说1996年版《湮没的辉煌》是夏坚勇“文化大散文”创作的一个里程碑，那么2003年6月推出的《大运河传》便是他攀越的又一座高峰。为了把《大运河传》写深写透，夏坚勇不仅在大量的文史典籍中爬罗剔抉，而且亲自踏上考察四千里大运河的漫漫旅途，走访运河两岸的历史遗迹，穿越悠悠时空，用新颖独特的当代意识对史实进行文学解读。那次采访中夏坚勇告诉我，他考察大运河花了一个多月，就是自己一个人背了个包，从杭州向北到北京。当然不是全程步行，一站一站地乘车，每到一个点就下车迈开步子跑一大段，尽可能地沿着运河畔走一走，仔细看一看。

《大运河传》很少征引史籍文献，语言精致典雅，文采风流，显示了作者出色的文学才华和丰富的艺术想象力。在古运河边长大的夏坚勇，对哺育自己的运河母亲有着深深的“运河情结”，所以拿起笔来可以做到得心应手，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一路上只要有水，他就能发现很多生活习俗风情，都有他小时候亲历的海安西南地区生活情调的影子。在书中写到北方的那些涉及风情的内容，从情感上讲夏坚勇都不感到陌生，细心的读者也可以看出是出自生活在海安高沙土地区的一个农家子弟笔下。也许是深得运河水魅力的启示，夏坚勇在创作中激情燃烧，始终站在“大历史”的高度解读大运河。那应该叫作典雅，一种达到相当美学等级的典雅，有了这种典雅，运河情才有足够的魅力令人动容。作为艺术创作中最宝贵的东西，激情在一个作家的中年得到了完美的爆发。

“当然我写的是《大运河传》，但是实际上它是写我感觉中的运河，我心中的一条运河，我情感世界里的一条运河。”夏坚勇并不讳言，历史上生活在大运河两岸的那些人，发生在大运河两岸的那些事，大部分都是有历史渊源可循的，对这些材料的处理应该根据作家自身特有的情感方式去处理，“我对它的理解，可以说一百个人写大运河肯定是一百个不同，用我特有的一种情感把有关大运河的种种东西都融化了，然后变成我自己的东西，而且以我自己特有的一种情感语言把它体现出来。”一个人的情感对于搞创作，特别是搞散文创作是非常重要的，文章中几乎所有的表达方式都要靠情感来凸显，包括作家的才华、思想，一旦失去了情感，那么再优美的语句也只能是材料的堆砌。

夏坚勇认识到，自隋唐以来，我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之所以逐渐东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中国的统一和繁荣已经跟大运河的命运息息相关。“大运河不仅激活了一个多民族国家的雄健体魄，而且疏通了全方位的文化交融”，作家以大量雄辩的史实慨叹，在大运河的青年和中年时代，中国曾有几次充分利用海洋文明的绝好时机，可惜都一一错过了，作家将他深深的遗憾和反思在书中一次又一次地进行着当头棒喝。

大运河对中华民族来说当然有它独特的功劳，但是它一旦放入历史的时间和空间，特别是跟那些具体相关的历史人物联系在一起的时候，究竟怎样对纠结不清的历史作出恰如其分的评说，或者对一些早已成定论的说法提出不同见解，显然有相当大的难度，同时也需要有很大的勇气。事实上夏坚勇在书中成功梳理了历史上的好多问题，并以史为鉴，围绕大运河的功过是非为读者提供了一面镜子，很好地做到了用现实来观照历史。

夏坚勇以开阔的视野与胸襟，将农耕文明与西方近代文明作对比审视，见识高远，发人深思。书中写到康熙首次运河南巡和乾隆最后一次南巡正好相隔一百年，正是在这一百年里，西方以牛顿、瓦特为代表的一大批科学家、发明家以他们的实际行动有力地推动着历史的进程，而东方大地上，“执政时间最长的两代帝王却把精力消耗在修补一条运河上，他们的目光始终没有能超过大运河的堤岸和帆影，进入一个更广阔的境界”，字里行间饱含着对封闭保守的痛恨，对以开放眼光看世界的向往和赞美。

继《湮没的辉煌》和《大运河传》之后，近年来夏坚勇依然远离浮嚣文风，固守经典写作，又陆续推出了以“宋史三部曲”为代表的精彩作品。衷心祝福的同时，期盼读到他更多不俗的文字。

□汪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