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农
“缭绫缭绫何所似?不似罗绡与纨绮。”这是白居易《新乐府》五十首中第三十一首《缭绫》的开篇。与紧排其后的第三十二首《卖炭翁》一样,这首诗也为白居易讽喻诗的代表作,只是写法略有不同。为了讽刺服用者的奢侈无度,诗人竭尽铺陈之能事,凸显缭绫花色之精美、织造之费工。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中首次对缭绫作了考证。他列举文献中能够找到的史料,以及新近发现的敦煌藏经洞资料,论证了缭绫作为唐代安史之乱后吴越之地盛产的珍贵丝织品,是当时最新最佳者,且为外州精织进贡之物。这里涉及区域纺织工业发展和社会制度史的问题,却没有涉及缭绫本身。这种失传的丝织物到底是什么样子?仍然未加说明。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有一节专讲“唐代丝绸”。谈到“特别精工”的缭绫时,仅举白居易的诗为例,可见作者并未见过相关的实物或图像。直到最近赵丰《寻找缭绫:白居易<缭绫>诗与唐代丝绸》一书问世,这一千古之谜方才彻底解开。
赵丰作为丝绸史专家,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他出生于浙江海宁,父母都在缫丝厂工作。他先后就读于浙江丝绸工学院、中国纺织大学,曾担任中国丝绸博物馆馆长,一向致力于丝绸工艺史的研究。更为难得的是,他业余喜爱吟咏和创作旧体诗,因而很早就注意到古代关于丝绸的诗歌。为写作《唐代丝绸与丝绸之路》一书,他摘抄了《全唐诗》里几乎所有与丝绸有关的诗句,并在书中花了一定篇幅从丝绸专业的角度对白居易《缭绫》诗进行释读。前些年,为配合相关展览,他开设专题讲座:“唐诗中的浙江丝绸——从丝绸的角度解读白居易《缭绫》诗”。后来,又分别在两所大学做过题目较为接近、内容各有侧重的演讲。
有了如此充分的前期准备,赵丰便开始动笔撰写本书。他一边构思、一边考证、一边研究,各种证据纷至沓来。最为神奇的是,正当他的写作逐步推进之际,在地下沉睡千年的缭绫实物竟然重现人间。原先从法门寺地宫发掘出的丝织品,封存三十多年后,开始进行保护性处理和研究。作为合作单位的参与者,赵丰得以走进实验室,零距离考察出土丝绸服饰的现状。他根据在地宫发现的《衣物帐》的记载,逐一排查,终于找到一件缭绫浴袍的实物。随即,他发挥自身专业特长,制定复原缭绫织物的方案,运用唐代织绫技术,按原款式纹样复制了缭绫浴袍,让缭绫“活”了起来。赵丰多年来一直倡导纺织品文物保护的“全链条”理念。从解读《缭绫》诗到辨识缭绫、活化缭绫,正体现了“全链条”研究的完整过程。
由于研究的全面透彻,赵丰写作《寻找缭绫》一书,自然得心应手。他对白居易《缭绫》诗的解读,较之前人更具体、更准确、更丰富。全书在章节安排上也十分缜密、别致。主体部分每一章的标题,都是取自白居易诗句,而且完全按原诗先后排序。例如,第一章“缭绫缭绫何所似?不似罗绡与纨绮——唐代丝织品的分类”,第二章“应似天台山上月明前,四十五尺瀑布泉——唐代丝织物规格”,第三章“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唐绫种类详分”等等。以此类推,书中对《缭绫》一诗的细致分析涉及唐代丝绸的品种样式、组织结构、织物规格、纹样图案、染料色彩、织造原理,以及唐代丝绸生产和消费的方方面面。
这本书最吸引人的地方,还在于作者对一些细节所作的精彩解读。例如,缭绫的“缭”字通“撩”,可以解释为成束的综线。唐代的缭机有称“撩机”的,即现在所谓束综提花机。复原缭绫浴袍,使用的应该就是这种织机。又如,“地铺白烟花簇雪”中的烟和雪,并非缭绫的图案。正确的释读是:地部稍暗,如铺白烟;花部较亮,似堆白雪。缭绫的纹样特征是暗花,靠光照于地和花的不同组织反射出花纹。原诗后半还有一句“异彩奇文相隐映,转侧看花花不定”,正是这一暗花效果的真切写照。再如,天台山的瀑布高约百尺,诗中为什么说“四十五尺瀑布泉”呢?原来唐代丝织品“四丈为匹”,但官家验收贡品时检查的是重量,江南的丝纤维较细,于是“求两而加尺”, 白居易说一匹四十五尺,在现实中是很合理的。另外,“扎扎千声不盈尺”一句,根据作者的折算,如果真的扎扎千声得一尺,织丝的纬密应该是今天的33根/厘米,而目前可见的唐绫,纬密一般在25-45根/厘米之间。白居易说的大约数字,竟然与事实如此吻合,不能不令人惊讶。
通读《寻找缭绫》这部诗、史、丝互证的专著,白居易原作的高度写实,赵丰解读的严谨周备,唐代丝绸工艺的精美绝伦,都会让人叹为观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