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江海文学

驼伯(小说)

□惠石

驼伯的驼不是佝偻,不是矮小,而是整个背部呈N字形对折,活脱脱像沙漠里的单峰驼。驼伯彳亍在村道上,样子不仅怪,而且丑。他总是弯颈缩项,头差不多垂到膝盖处,好像一直在地上寻找东西。在我十来岁时,丑八怪一样的驼伯一直是我们取笑和羞辱的对象。每见驼伯从门前的横路上走过,我与几个发小便会像小猎狗一样追逐上去,像在赶一头牲口似的跟在他后面。一边赶,一边还有节奏地喊着:“驼子,驼子,做我孙子!驼子,驼子,做我孙子!”驼伯听到我们这群顽童对他的羞辱,一开始还侧过头来,吆喝几句:“谁家的小倌,呒头脑(就是没礼貌的意思)!”后来他知道这种吆喝很不顶事,而且越吆喝越招徕“人来疯”,也就索性不理会了。任凭你们在后面驱赶逗乐,他还是不紧不慢地,只顾头往前一伸一伸地走开去。

驼伯当然不是他的名字,他有一个吉祥响亮的名字:“福根”。一开始年长的叫他“福根驼子”,小辈的叫他“福根驼伯”。叫到后来,便把名字都省略了。大人叫他“驼子”,小辈叫他“驼伯”。再到后来,就不分长幼尊卑了,大人小孩都叫他“驼子”了。而且驼伯只要听到有人喊他“驼子”,决不迟疑,回应得很响亮。似乎在他看来,“驼子”是略等于对他的尊称。而我的母亲一听到我跟别人一起叫“驼子”时,会毫不客气地过来揪我的耳朵根:“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许叫‘驼子’,要叫‘驼伯’。”而我一面摸着被母亲揪疼的耳朵根,一边嘴里嘀咕着:“别人都叫得,为啥我叫不得。”

直到我再长大一些,才从大人的聊天中知道,驼伯的驼不是先天性的。驼伯原本是一个高高大大、一米八五的帅哥。因为弄船出身,从小经得风浪,不但手脚粗壮,胸肌发达,一副钢铸铁打般的身板,甚至用“英俊潇洒”还不足以形容驼伯的伟男风度。驼伯之所以变成现在丑陋可怜的“驼子”,是因为命运多舛,另有人祸遭遇,说来还是一段悲壮传奇。

我们村叫老港村,原来就在长江边,据说是个港口的所在地。后来经历了百年沧海桑田,随着江泓的南移,这里早已成为江边的内地,基本上看不到港口的痕迹。所谓的港口,只存储在村名里了。据老辈人说,原来村里人都以弄船为生,有的专事运输,往来于江南江北;有的以捕鱼为业,出没于大江大海。驼伯家祖传有一条数十吨重的航风船,也叫沙船,专门从事货物运输,经常从老港到江南、上海往返捣鼓,最远的要到达浙江宁波港。驼伯从小在江面上闯荡,练就了一副能航八面风的弄船功夫,在老港的一众船老大里,是排得上号的大哥大。

那一年,东洋鬼子霸占了老港,在港口修了炮楼。炮楼扼守着港口,并在码头设立岗哨,严密监视港口上的一举一动,生怕有共产党新四军乔装百姓,经老港窜动于江南江北。江面上还有小炮艇来回巡逻。夜间,小炮艇上的探照灯雪亮雪亮的,不停地扫射着江面、码头和附近区域。但小日本的巡逻艇毕竟没几条,要把偌大的江面一手遮住,也是够呛。小鬼子就想出了一个绝招,强征民船充当巡逻艇。这样既解决了巡逻艇不足的问题,还可以起到伪装的作用,让共产党新四军防不胜防。

那天,驼伯的沙船刚在码头上卸完货,三个东洋鬼子就踩着靴子“咔嚓咔嚓”登上船来,“哇哩哇哩”地叫喊。驼伯当然听不懂,那个“跟屁虫”汉奸翻译说:“太君说了,你的船被征用了,要派去江面巡逻。”驼伯一听小鬼子是打他船的歪主意,当然不答应。船是驼伯一家的命根子,俗话说“车脚一顿,家里脱顿”。他们弄船的也一样,“船篷一落,吃无着落”。更何况,是要征用驼伯的船去为小鬼子效力卖命,这不是成了汉奸吗?想到这一层,驼伯说:“我是要靠船养家糊口的,船被你们征用了,全家就要饿死的。”意思是很明确了,对于东洋鬼子的要求,驼伯一口回绝了。狗翻译把驼伯的意思翻译给小鬼子听后,小鬼子又“哇哩哇哩”一阵,狗翻译听后转脸对驼伯说:“太君又说了,不会亏待你的,要补偿的。”驼伯当然不相信,即使真有补偿,也坚决不同意。驼伯说:“船是我的,我不同意。”见软的“商量”不行,小鬼子便来硬的了。其中一个小鬼子把上了刺刀的三八步枪端起来,对准了驼伯的胸膛,嘴里“乌呀乌呀”嚷着。狗翻译顶到驼伯跟前:“太君说了,不管你同意不同意,这个船就征用了。”驼伯一听,也怒了:“呸!强盗!”驼伯也真是太不识时务了,你一条细胳膊犟得过粗大腿吗?况且人家还有三八大枪,大枪里还有厉害的“花生米”。小鬼子在港口上横行霸道惯了,今天还是第一次碰上驼伯这么样的硬茬,魔鬼的原形毕露了。一个小鬼子端起枪,拉开枪栓,对着驼伯的脑袋,又是“哇呀哇呀”一阵吼,两个小鬼子把驼伯反手架起来,强行推搡到炮楼里。

这天夜里,从炮楼里传出来撕心裂肺的呼叫声。第二天天亮,驼伯被小鬼子从炮楼里扔出来。此时的驼伯已被折腾得半死不活,周身疼得一动也不能动,只剩下鼻孔里还有一丝气息。七邻八舍看到了,赶紧用门板把驼伯抬到家里。驼伯一躺就躺了大半年,尽管请了多少个郎中,贴了无数张狗皮膏药,最终也没能让驼伯直立起来,从此就落下了终身不愈的驼疾。据驼伯说,那天夜里,小鬼子见他死活不答应,就给他上了老虎凳,还上了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刑罚。驼伯只是无法忍受刑罚上来时的剧痛而大呼小叫,从没有说一句服软的话,与真正的共产党一样硬气。

炮楼里的小鬼子坏事做绝,也不得善终。一个雾气浓重的大清早,炮楼被从桃源镇方向过来的新四军连锅端掉了。据说,新四军前两次破袭都没有得手,因为炮楼坚固,没有内外接应,新四军操的都是短家伙,难以正面攻入。最后一次还是驼伯帮助新四军使了计,才得手的。驼伯假装由新四军打扮的乡邻抬着,到炮楼前讨要伤残赔偿,一众人围在炮楼门口钢丝障碍圈外朝里喊话。开始小鬼子不理不睬,在炮楼上“哗啦哗啦”拉枪栓吓唬人,但下面还在大呼小叫。小鬼子听得实在太烦了,就打开大门出来哄赶围堵者。等小鬼子一开门,“乡邻”们从腰背后拔出短家伙,一拥而上冲了进去。三下五除二,里边七八个鬼子兵,在鬼哭狼嚎声中,个个都吃了“花生米”。然后一把火,把炮楼烧掉了。据说,这次端炮楼是新四军为驼伯报仇才动的手。因为有传言,驼伯的船不仅帮助新四军运送过药品、枪支,还运送过新四军的地下交通员,甚至还运送过新四军的大官。

再说,驼伯被打成一身伤痛,在床上一躺就是大半年,才勉强下床扶台摸凳地走动,但脊梁骨再也直不起来了,落下终身驼疾,成了大半个废人,船也不能弄了。好在驼伯虽娘子(妻子)恶病早逝,但幸有一儿,已长大成人。儿子大发跟他长得一样人高马大,自小就跟着驼伯天天在风里浪里闯荡,对航船一套活计早就熟门熟路,与老子相比,儿子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平日里,遇到拔篷、抛锚、靠码头等力气活,大发在父亲的指令下,也毫不含糊,做得干净利索。有时候行船,驼伯会让大发在舱面上应付,自己则下到底舱,双腿一盘,一碟花生米,一碗老黄酒,自个儿小酌作乐;或者倒头呼呼大睡,养精蓄锐。现在驼伯身子骨一废,儿子正好就顶上来。驼伯则像个游客一般的角色,跟着船出去,坐在船头,抽烟管,看风景,听凭大发掌舵定向,不到万不得已,他连半个屁都不放。春夏秋冬,那条父子船,还在风浪里扯篷扬帆,还在长江里进进出出。照驼伯的原话说:“长江是属于他家的,小鬼子算个屁!”(待续)

2023-10-23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52452.html 1 3 驼伯(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