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秋雨赠我一地蒙德里安风格的佳作。一霎风,一霎雨,栾树擎着的一树红果与残留的栾花以及香樟一起映照在对面空房子的玻璃窗上,红的红,青的青。
□江徐
一棵栾树就站在北窗外,一年能占十月春的栾树。
写写稿子,眼酸臂痛,起身来到窗前,眼前不觉一亮——蓬蓬勃勃一片明黄——窗外,栾花盛极,开至荼蘼。面对这明快之色,很想点一支烟,慢慢抽着,慢慢看着,关闭脑门,无须再思索,可以不发一言,只在沉默中与它倾谈良久。
没有点烟,也没有斟酒,烧水泡了杯六安瓜片。这六安瓜片,还是大前年在南通那位“和尚爸爸”的微店购买的,刚到手时,碧青的颜色,像四五月的麦苗。放置时间久了,已经枯暗,香气却依旧。初夏的时候,认为初夏是最好的时节,转眼已是九月,又觉得眼前这样的秋高气爽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这片盛大如同节日的明黄色,除了最初的惊艳,倒也说不上有多好看,只不过倚赖惯性思维生出“有花堪折直须折”的珍惜与赏玩之意罢了。
有时站在水池前,抬眼即见这样一片明快而积极向上的秋色,连一向厌烦的洗洗刷刷的俗务也成了一件快事。我并不喜欢中午明晃晃的光线,此时却莫名心生欢喜。凉风拂过,想起陶公,这个只要有一扇北窗、一壶酒就能陶然自乐的男人啊,真想拎一壶酒去看他,和他浅酌又痛饮。有时下楼去,下到四楼,透过楼道窗口,看栾树两秒,下到三楼,又看它两秒,下到二楼,再看两秒。从不同楼层看过去,它的样子略微有所不同。下到底楼,来到它面前,抬头仰望,枝叶葳蕤,自己宛如莽莽丛林里的一只蝼蚁。
环卫女工骑车缓缓而来,问我在拍什么。我说,你可以不用扫,铺在那里蛮好看。她笑笑,笑意中含有否定的意思,大概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看,只是叹道:“今天扫,明天扫,怎么也扫不完。”我愿意跟她讲讲那个小和尚扫落叶的故事,想想还是作罢。尘世扰攘,每个人担着各自的烦恼。一阵风过,叶也萧萧花也飘飘,看起来五六十岁的她,被大半生的辛劳哀乐夺走了表情,每次在小区看见她举着竹叶大扫帚工作,脸上总是木木的。而这一刻,面对随风飘飞的秋叶秋花,她竟抬起头,露出顽童才有的烂漫笑容,对着半空很欣悦地自言自语:落雪啦!我不禁一笑,似乎肯定了她这一瞬的快乐。这一瞬的快乐,也许转身就被她自己忘却。苏东坡有一联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她的快乐,好似飞鸿踏雪泥。
没有风的时候,栾花也会悄然飘落,一粒两粒三四粒,“人闲桂花落”的那种落法。鱼玄机有诗云:“影铺秋水面,落花钓人头”,此处的落花指柳絮,但“钓”字也可以用来形容栾花、桂花、乡村河边的苦楝树的小紫花,因其不经意的调皮,尤其是雨天马路牙子积了些水的时候。雨天,雨纷纷,花纷纷,心中细小而跳荡的愉悦亦是纷纷。
一夜透雨,寒意沁胸,秋天了。绵绵的秋雨,连续数日下得犹如五六月的梅雨。雨歇,空气里逗留着薄薄的水汽,氤氲不散。鹧鸪待在屋顶,秋虫隐于草间,从仓促慌乱的脱不了现实底色的梦境醒来,面对这样的秋日早晨,一无可想。却又想起几个能够一笔入魂的作家。年轻时候的张爱玲写的是一树繁花,中年以后的她,笔下开出的也是东篱下的那朵菊。很高兴透过有时孤傲的表象看到她热诚的心,是真的高兴。也想起小时候在小姨的笔记本里读到的一句话——寂寞和孤独是不一样的。一切毫无意义,因为“意义”这个词本身就无意义。偶然与必然中,有何意义可言?唯一的意义在于感受和体验,并相信一切感受和体验与体悟都能凝结为下一场旅行时的一缕精魂。如此想来,读书也好,其他也好,做一切事,都有其意义——功在千秋,亦在当下。个人的当下,个人的千秋。
下楼走走,秋风秋雨赠我一地蒙德里安风格的佳作。一霎风,一霎雨,栾树擎着的一树红果与残留的栾花以及香樟一起映照在对面空房子的玻璃窗上,红的红,青的青。植物开花的时候,是植物最快乐的时候。这是诗人的浪漫说辞,植物快不快乐,人哪里知晓?我只知道,植物开花的时候,赏花人是愉快的,尽管有时也难免寂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