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又是春天，窗子可以常开了。春天从窗外进来，人在屋子里坐不住，就从门里出去。”钱锺书先生于散文《窗》开头，留下如此趣话。尽管在下文中钱先生认为“春天太贱”，不过大多人都爱在春天出去走走。冬去春来，冰澌溶泄，百草权舆，群芳渐开，引来无数文人的唱咏。

如皋文人沙元炳是有名的实业家、教育家、诗文家、藏书家。锺书先生尊人——国学家钱基博先生就曾阅读过沙翁的写人佳构。沙翁遗著《志颐堂诗文集》中，还不乏歌咏繁花春景的篇什。如皋人爱种花木盆景，沙翁家又是富贵门第。在书斋志颐堂附近，沙翁莳种多种鲜花：牡丹、杜鹃、蝴蝶花、银藤花、蔷薇花、虞美人、海棠、梅花、迎春花等等。时逢春天，志颐堂周遭花儿绽放，姹紫嫣红，美不胜收。友人们，追随沙翁，履及沙府，走进春天，一饱满园春色。

丁巳春三月十四日，多位如皋及周边地区文人骚客于志颐堂雅集。其间，他们怀念苏轼、苏辙（苏子由）诗作，用苏轼《和子由记园中草木》韵，分别唱和志颐堂前的花儿。沙元炳内兄、泰兴籍进士沈文瀚拔得头筹，写下《分得牡丹用第一首韵》：“诗文追急逋，我来及春晚。牡丹花中王，强开亦耄倦。恍届禅让期，侧陋求英彦。余花亦蔫黯，惨淡若戚畹。遥知移仗日，南内情难遣……” 此作写于1917年春，前有袁世凯称帝失败，后续溥仪复辟失败。身为晚清进士的诗人，难免留念封建皇权。不过沈文瀚已经认清形势，将帝王比喻为牡丹，他不否定牡丹为百花之王，但皇权已是强弩之末，大势已去。“余花亦蔫黯，惨淡若戚畹”，更是点明不仅皇帝及其外戚、群臣都有黯淡无光。沈文瀚心中有数，触景生情，由此佳作。

东台学人陈星南（祖籍丹徒，1863—1929）《分得蝴蝶花用第五首韵》：“葳蕤叶似蕙，挺直根犹蒲。灿熳蝴蝶花，千翅疏疏须。饯春春将去，物理知荣枯。芳华一以歇，吾亦思江湖。看花愿花好，灌溉念力劬。梦想从游之，栩栩真良图。”此作不仅写尽蝴蝶花的灿熳美丽，而且抒发诗人自发的情感。尤其诗末诸句，表达出陈星南梦想追随沙元炳勤力灌溉花木。这首诗作不禁使人想起沙翁篇什《安定学校门外池荷盛开，时暑假散学，招同校诸友酌酒赋诗》：“灌水疏堤休未得，赏心独有看花人；防害施肥慎护持，调停性质与花宜”，即沙翁自比园丁，将灌溉花木比喻培养人才。所谓“栩栩真良图”实指陈星南希望追随沙元炳，为社会发展作出贡献。事实也是如此，沙元炳纂修《如皋县志》，陈星南就积极参与其中，提供不少史料。

如皋籍书画家许树枌以及沙翁其余诸友潘鹤青、赵少琴、谢仕选、汪铁生，分别歌咏当归花、杜鹃花、虞美人、蔷薇等花。沙翁作为“东道主”，当仁不让，作有《分得玉芙蓉用第十首韵》：灼若芙蓉花，结根秋江麓。如何岛夷种，托名耀春目。寸寸沙蟳螯，犹带海苔绿。幻出叶端花，弹指现红玉。欧卉被华风，珍若兰与菊。欲问西来意，为补昧离曲。风多仙掌寒，清露滴琴筑。沙翁描述芙蓉花貌、名字的同时，融入禅意——像兰菊一样珍贵的芙蓉花有何作用呢？观后使人清醒——昧离曲，即远离愚昧。

翻阅沙翁众多春日颂花的诗句，除去牡丹、芙蓉花、海棠花、梅花、玉兰等，他还写下有关樱花的诗作，两回与好友许树枌（许情荃）唱和，尤为值得深思。第一回是同名诗四首《樱花和情荃》：

的的妖姿楚楚身，扶桑日射倍精神。绿章急为青皇报，昨夜东瀛进美人。

娇云万朵堕蓬莱，弱质移从内国栽。比似天台姚更媚，迷他徐芾不归来。

……

生来衔跗复垂丝，西府娇红略胜之。我对此花须搁笔，少陵不赋海棠诗。

沙翁四首诗作一气呵成。第一首写樱花迷人花姿，花开好比佳人来。第二首是写徐芾移居日本，樱花也由中国移入日本的历史典故。最后一首则写西府海棠垂丝娇红，美过樱花。沙翁就此表明心态：像杜甫不写海棠那样，他将不再为樱花作诗。颇为有趣，沙翁未能为樱花搁笔，日后许树枌送来樱花，他不惜与友人“翻脸”，写下新作《情荃赠千叶樱花一枝，并媵以诗，语极诧异。予向从啬庵乞得二株，恶其品猥而生蔓，移之菜园。和答情荃，亦示予意之不欲苟同也》。“师夷长技以制夷。”张謇与沙元炳两位先贤，都曾组织鼓励乡人前往日本求学。其中沙元炳的得力助手黄季平等人就去日本千叶的医科学校学习。因此，千叶樱花受到部分如皋文人青睐，不足为奇。诗题有述，沙元炳曾向张謇讨来两棵樱花树种于花园，但是樱花树蔓条繁生，为沙翁不喜，移至菜园。许情荃赠花，又有诗作赞誉樱花，沙翁表示不屑，于是答诗两首：

搓粉匀朱发几枝，殊方异性得春迟。休将颜色论姚魏，比似垂丝亦侍儿。

有色无香总爨材，旧移两树付蒿莱。少陵不爱戎王子，只乞三年桤木栽。

这两首比前四首更为明确：诗人不喜樱花。第一首论述樱花颜色不及姚魏（牡丹），相比垂丝海棠、牡丹只是婢女（侍儿）。第二首认为樱花木只是烧柴用的，才移到菜园。最后沙公自比杜甫不爱戎王子，只希望三年后樱木能像桤木一样，可以用来打造家具，他便心满意足。尽管沙公思想开明，奖掖同人学子前往日本留学，又聘请日本老师，但是他爱国情真，又是甲午进士，不忘甲午战败，对于樱花才有此论断。

如今推开大门，走进春天，沙翁笔下的牡丹、海棠、樱花等，皆可映入眼帘，走回家中，翻阅诗作，我又可走进沙翁心中的繁花美景，那里又有一番别样的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