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你不去看一朵花,此花寂然,无始无终。一旦去在意它,渴望它,就会看到它的盛开,也会知道它的萎谢。人生的悖论,在于既想欣赏一朵花的开放,又想要花常好月常圆。
近日重读《红楼梦》,才真正注意到众人在拢翠庵喝茶时,妙玉给宝玉斟茶所用的那只绿玉斗。茶具本身无甚珍奇,只因为她之前自己用它日常喝茶,在读者眼里也就成为一段公案,似乎带着一丝欲辩还无的暧昧情愫,实属仁者见智,智者见智,红尘中人见红尘。难道,除了世俗爱情,两个对人生和宇宙同样有所了悟的男女,就不能是出自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信任与亲近吗?
春夜观书,忽然想起一只釉彩青花茶盏,我用它饮牛饮骡多年,因为以上一段感想,忽然在心里将它视作一只绿玉斗起来。那年,友人将它寄来时,也许兴之所至,并无他意,暗自思量的事,可以不是也可当作是。甲辰初春的某个夜晚开始,我且当它是一只绿玉斗,我想视它为绿玉斗。也许因了这份念头的涌动,入睡后坠入梦境,就梦见了赠杯人。
在梦中,人群扰攘,来来往往,远远地看到他手执茶盏,和我这只“绿玉斗”同款的茶盏,只不过上面的图案由莲花换作青竹。因为隔着人群,环境喧闹,只能远观他唇语般讲述如何改造手上茶杯的经过。我没有“竖起耳朵”专注去聆听,而是“用心”去感受,结果居然果然听明白了。他说,这杯上原有一只松鼠,冬天到了,松鼠没有皮毛。他就地取材,采来少许芦花作为它的皮毛,又采来少许芦絮作为它的帽子。依然是远远的,隔着熙熙攘攘的人潮,我看似心不在焉实则非常用心地接收到这番没有声音的讲述,而后,眼前明明白白呈现出来——蓬松柔软的芦花,覆上松鼠的身体,润滑柔畅的芦絮,戴上松鼠的头,栩栩如生,灵动鲜活。为这份如诗的心思,为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头脑,我在心里也是在梦里,默默赞叹欢喜。随后他穿过人群走了过来,跳坐上台阶,那台阶太高,我无法够着,他像抱孩子一样将我抱起,坐于一旁。这是我的梦,也便是我的心。站在梦境这面总是与人逗趣的哈哈镜面前,有时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出,镜中人情孽九牛而修持只一毛。譬如这一抱,是赠杯人无心的不假思索的一个动作,却是做梦人有意的堂而皇之的一念。梦之所以叫作梦,大抵就在于它的饶有意趣,和值得咀嚼玩味。也许仅此而已。
在梦外,我们也是很少对话的,客套之辞和孟浪之语从来没有一句,有时对方可能觉得,多说一句,反而带来不解或者误解,倒不如索性沉默,廓尔亡言。因为我自己就有这样一种感觉,除了事务性的沟通,闲聊总是显得多余,宁可用沉默,保持脆薄的心有灵犀的美丽感觉。相识十多年,唯一一次肌肤的触碰,是有一年春天在山上挖夏枯草,我替他拍赶手臂上的一只蚊虫。那天,他带来一本名为“昔年种柳”的书。说起来,我非君子,不期然而然这样一份清淡之交,每每想起,总要为之暗自欣悦,却未想过需要刻意去维持。因其清淡,有时反倒有一份别样的浓郁。痴顽如我,在心猿和意马的驱驰下总忍不住往情字上靠。其实又何必呢?你不去看一朵花,此花寂然,无始无终。一旦去在意它,渴望它,就会看到它的盛开,也会知道它的萎谢。人生的悖论,在于既想欣赏一朵花的开放,又想要花常好月常圆。需要克制的,是去摘取一朵花。我与每一个人,每一份关系的最高渴望,便是拥抱。说到底,拥抱是可有可无的,重要的是观照。
古人有言,游山如读书,深浅皆可乐。反之亦然。有些书读起来,就像穿行热带雨林,有些书翻阅起来比较轻松,就像误入桃花源,缘溪而行,落英缤纷。书,浅读有浅读的轻快,细品有细品的乐趣,总是随心随喜的一件乐事。前年试着读楞严,只读完开头部分的七处征心,便被佛陀的严密逻辑绕得晕头转向,继而丢在一旁,不再理会。今年准备着手写弘一法师的传记,觉得这是一个重新试着读楞严的机缘。南怀瑾著的《楞严大义今释》,犹如一座茫茫雪山,我试以漫步的心态,踏着南师的脚印,慢慢去攀登这座雪山。每天夜晚读一两页,或者只读几行,持之以恒,一年下来,不知是否会有一点点轻轻走出最高峰的欣悦之感,即便照样半途退下,也算是一份难得的阅读体验。
“花果山上孙猴子,头上本无金箍,只因未曾悟空,不见如来,自苦不知其中底蕴耳。谁知万法本闲,唯人自闹,何须种了芭蕉,又怨芭蕉!然此是无门为法门,几人到此误平生!不如饮食男女,人人本自理会得到。”在南师这段文采美妙的解说中,“此”是指佛陀以华巾作六结,向阿难开示解脱之方法,让我蓦然想起几年前看诗人周梦蝶的纪录片,其中跳出一段蒙太奇场面——有一僧人,于窗下静默端坐,拿起桌上白绫缓缓绾结,一个接着一个的结,然后将绾了一连串结的白绫重新放置桌上,似乎任其存在,任其所以然。当时不明白这一桥段的内涵,直到在书里读到佛陀绾华巾,以喻六根成因的典故。世人和阿难一样,只见结而忘了结之本身也是巾,在声色中痴痴迷迷,爱恨情怨,叠叠而兴,又说什么解铃还须系铃人。其中的妄想与颠倒,恰如周公的两句诗:为一切有缘而忍结不断,为一切有缘,你向剑上取暖,鼎中避热。大家可不是都在缘木求鱼、升山采珠、剑上取暖、鼎上避热吗?
做梦是好的,清醒地活着是需要勇气的。在这个人人埋首拾便士的世界,在这个人人追逐七宝楼台、枝头罗绮的尘世,遇一人便绾一结,心有千千结。人生是怎么样的呢?人生好像是这样的:有些结,生来就打在那里,有些结,不经意间就打上了,也有些结,不应该打的,却偏偏打上了,还打得死死的,剪不断理还乱。这些或深或浅的结,都需要逐一去解开吗?即便全部解开,然后呢?
读书,看花,走路,做梦,痴狂的时候异常痴狂,清醒的时候任其清醒,辩解过后习惯于中沉默,心似冰窟中燃起一堆篝火。在此过程中日渐、月渐、年渐地看清自己妙玉那般不合时宜的心性,又意识到自己这一生的收梢,也许是,满船空载月明归。倘若真是如此,也会觉得度过了理想的旅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