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然

“冬天”是个隐喻，未读时我这样猜，读完就确定了。隐喻是物象对心灵的投射，“冬天”投射在心灵上就是寒冷、阴郁、低沉。人的一生，走过自然的四季，也走过心灵的四季，所以，每个人都有过冬天，只不过有的人冬天长一些，有的人冬天短一点，有的人冬天严寒，有的人冬天稍冷。身处冬天没有不盼望阳光的，而“阳光”又是一个隐喻。可见，隐喻无处不在，文学则是最美丽的隐喻之花。

南通籍青年作家石若昕小说《住在冬天的姑姑》的“楔子”一开头就写的冬天——老葛发现“半夜开始下雪了”，看上去很切题，但小说的主要人物不是老葛，因为雪下在心里并且深深感受了“冬天”刺骨之寒的，不是知南的外婆老葛，而是知南的姑姑路冬云，因为姑姑得了“渐冻症”。渐冻症学名“肌萎缩侧索硬化”，是“一种慢性、进行性神经性疾病，主要对上运动神经元和下运动神经元以及支配的躯干、四肢和头面部肌肉造成损伤……主要临床表现为进行性的骨骼肌无力、肌萎缩、肌束颤动和延髓麻痹，会伴随病程发展而逐渐恶化，甚至会出现影响呼吸肌，导致呼吸困难……”够了够了，这些话让人不寒而栗，然而把人推向绝望的则是这一句“肌萎缩侧索硬化至今仍无法治愈”，如果你就是患者。从书后面的鸣谢可知，作者为了准确描写渐冻症还专门咨询了“东南大学附属中大医院渐冻症多学科全程管理中心”的专家，因为故事可以编，“渐冻症”不能编。

所有的小说都要设计一个核心事件，这一事件要能充分展现当事人的行为、心理、性格，并且又能将其他事件和人物捏合为一个整体。作者要让人物生一场病，感冒太轻了，中风不到年龄，癌症太老套，于是就想到了“渐冻症”，这样才能为人物设计一个漫长的、难熬的，看不到尽头的“冬天”，而且还为人物设计了一个摄影师的职业，摄影师是最不愿停下脚步的人，作者用心太狠了，但唯有这么狠，故事才有写头，读者才有看头。

“渐冻症”先是在身体上然后在心理上将姑姑带入了“冬天”——她不仅再也不能户外摄影，而且将与轮椅相伴，最终卧床不起，所以，姑姑绝望了，由绝望进而产生了一种抗拒，拒绝一切援手。幸运的是她有关心她的家人，小说正是通过化解姑姑的三个阶段的抗拒，而慢慢将她“渐冻心”融化的。第一个阶段是姑姑不愿意与哥哥、嫂子、知南他们同住，结果知南的妈妈想法租了两套门对门的房子，解决了不住一屋，又能照顾姑姑的目的；第二个阶段是妈妈以母亲老葛年纪大了，一人生活让人不放心为由，让老葛搬来与姑姑同住，解决了姑姑病情加重，身边不能离人的问题；第三个阶段是让姑姑下楼，勇敢地面对世人，老葛以狗儿“阿土”为媒介达到了目的。终于，在大家的合力之下，姑姑从封闭的自我世界走了出来，走近了家人，走向了社会。而这一切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因为姑姑作为一个特殊的病人，她的心理很脆弱，甚至有些古怪，既要让她得到照顾，还不能伤了她的自尊。这说明，即使你要给人以“阳光”，也不能太刺眼、太热辣，因为既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么融化也只能是一点一点的，作者通过细腻的处理，写出了人与人之间那种既体贴入微又一波三折的情感互动。更多的惊喜在于，姑姑一边解冻，一边也在慢慢释放自己的光和热，就像海底的可燃冰一样。

就先从知南说起吧。知南有知南的“冬天”——她的数学成绩不好，这正是当下家长与子女矛盾的重要爆发点，身为教师的妈妈虽然知道教育要讲究方法，可是看到知南的数学成绩老没提高，难免着急上火，连在做作业时，知南都能感受到背后“妈妈的目光像刚从炉灶里拔出的烧火棍，烙在她的后脑勺上”，妈妈批评知南时口不择言，伤害了知南的同时还捎带上了姑姑。就在知南很沮丧的时候，姑姑主动提出给知南补习数学，老葛还取了个幽默的名字“加里敦数学班”。当“渐冻人”在帮助他人时，她的那些古怪的脾气好像丢到爪哇国去了，不仅方法得当，关键的是态度“和煦”，让知南很受用，而姑姑也“无端地觉得很治愈”。其实，这之前姑姑已经在教知南学习摄影，一次知南拍了小区里捡塑料瓶的桂芳，她生活很贫苦，但是照片中的她“在阳光底下，拖着满满当当的塑料瓶”，妈妈问知南“你拍这个干什么”，就在知南不知怎么回答的时候，姑姑说：“你不觉得，她看着很快乐吗？”也许只有生活在病痛中的姑姑才能明白，世界上的快乐其实是非常简单的，与贫苦没有必然的联系，更不是由学习成绩决定的，不知道妈妈和知南有没有听懂？

也不能怠慢了老葛。老葛是小说中写得特别可亲的人物——节俭、勤劳、仁慈、厚道，她舍不得把旧床单扔掉，剪成一小块一小块，做抹布；她一来家务活全包了，买菜、做饭、洗衣；姑姑有什么事，她总是不声不响地帮她做，而且不图回报。总之，她是所有人都喜欢、尊敬的老葛。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老葛也有“冬天”。事情是这样的，老葛去买促销鸡蛋，被一个戴太阳镜的老太诬陷插队，还骂她是“乡下佬儿”，这是当下城市化进程中新的城乡矛盾。从来没有被人如此欺负的老葛从此心神不宁、寝食难安，这时候，“渐冻人”姑姑竟然变成了“女侠”，要为老葛打抱不平。又到了鸡蛋促销日，姑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好好教训了一下那个不讲理的城里人“太阳镜”，为老葛出了一口恶气，乃至于老葛在逛超市时，面对货架上的“乡巴佬”卤鸡蛋，如释重负地“放声大笑”起来，谁说“乡巴佬”不能登堂入室？本来，是老葛给姑姑以阳光的，没想到阳光反射过来竟然有那么强大的力量。

最后，我想回顾一下小说中的这段情节，有一次知南说到她特别喜欢姑姑拍的一张“红红的照片”，姑姑便从一沓照片中找了出来，并且告诉知南拍照的经过，一个初冬的傍晚，姑姑和朋友登上某座山顶，就在她们一夜未眠，“人和困意都要被冻坏的时候，日出开始了”，“太阳从山后跳出来的一瞬间，她才发现头顶的叶子是红的。这一带的树叶不是黄的绿的，就是灰的褐的，唯有她靠的这棵色木槭，叶子全红了”，姑姑给这张照片取名叫“冬夜”。这就很有意思了，一层意思是在满山黄的、绿的、灰的、褐的颜色中，只有红色的色木槭最惹眼，因为她“霜打色愈浓”，是严寒给她增色了；另一层意思是，色木槭固然美丽，然而如果没有太阳她会生长吗？没有太阳她会展示她的红色吗？

所以，哪怕是很冷、很黑，甚至颇为漫长的冬夜，总会过去，当早晨来临，带着光明和温暖的红红的太阳定会升起，普照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