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恩师梁多亮先生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有个作家去监狱里采访一个杀人犯。已记不得这个杀人犯是杀了自己的孩子还是妻子或者父母,总之是他最亲的亲人,手段极其残忍,被判死刑。监狱里,从狱警到犯人都说这个即将被执行死刑的人挺好的。有一天,正好遇到他们工作之余在休息。所有犯人的指头上都夹着一支香烟。这个死刑犯摸出身上的火柴替在场的人都把香烟点上。他第一个点的,是平时欺负他欺负得最凶的那个。留到最后给自己点香烟的时候,火柴梗快烧完了,两个指头尖儿差不多捏着一朵火苗。点完自己的香烟,火柴梗正好烧完。作家当场犯嘀咕:这么一个先人后己的人,怎么看也不像个杀人犯啊!是不是搞错了?作家在跟那个犯人单独见面的时候问,我刚才注意到你点香烟的时候,先给平时欺负你最凶的那个人点,你是不是怕他?那个犯人沉默一会儿说:开头的三个都在这里面欺负过我。作家紧追不舍:你是不是怕他们几个?那个犯人歪起嘴巴笑了一下。作家后来说,他从那人笑起来的嘴角看见了一道匕首迅疾划过的寒光。那个罪犯说:你知道吗?火柴头含有白磷,白磷燃烧产生二氧化硫,刚划燃的火柴二氧化硫浓度最高,二氧化硫吸收多了,是会得肺癌的。那个罪犯的声音很低,每一个字都饱含复仇的快感。作家据此相信,眼前这人,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作家对这么一个小小细节的捕捉本领,就是作家必须具有的敏感。作家的对生活敏锐的观察、对人物内心犀利的洞察、对时代变迁的感知和未来发展的预判,是作家安身立命的三个重要素质。这种敏感帮助作家捕捉到别人捕捉不到的细节,写出别人熟视无睹却别有情趣的故事和情节,表达出别人也许瞄一眼就忘却的惊世骇俗的思想,发出普通人不能准确全面、深刻具体表述出的时代之问。
作家对生活的敏感程度,决定作家作品的元气是否充沛,与现实距离的远近,是否有情趣,是否有朝气蓬勃、热气腾腾的生活,等等。
一个对生活不敏感的作家,总是期待到更远、更陌生的地方去发现不一样的风景和生活;这类作家不知道即使在相同的场景,跟不同的人在一起,就能发生不一样的故事、发现不一样的美景。他们永远理解不了“生活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的真正含义。他们总是在不断地重复自己,写几十年是一个样,写一百篇等于一篇。就像我们看许多画家的作品,十年后的作品跟十年前的一模一样,哪怕它的题材不一样,乡村、山川、城市,但从作品中折射出来的思想、情调、趣味以及创作手法、技巧等等,从来没有发生过改变。一百篇等于一篇,那是创作的耻辱,在糟蹋自己时间的同时,浪费了读者的生命。
一个对生活高度敏感的作家,会在作品中不断自觉超越自己,每一个作品都有新的东西,或者是新的语言,或者是新的结构,或者是新的叙事和表达方式。手法的创新还仅仅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这种作家笔下无论写的是何时何地何人何事,都能看出作家对于人生、关于世界、关于生活的思考和探究,存在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自我的各种复杂关系,充满对人类自身和人类未来发展的终极关怀。
一个对现实不敏感的作家,所理解的生活是一成不变、波澜不惊的,对于生活中发生的各种事件熟视无睹。这种作家不仅不关心生活,也不会读书学习,因此也不会思考。这种作家所进行的文学活动,只能称为写作,还不能称为创作。
作家与生活的关系,应当是左手右手的关系,是相互补充、相互配合、相辅相成、相互成就的。一个合格的作家,随时对生活保持高度的敏感性。我们所说的深入生活,并不是指非得在某个岗位上工作十年八年,或者在某个地方待上三年五年。一个敏感的作家,买菜的时候能从小贩的口中收集素材,吃饭的时候能从朋友的交谈中收集素材,甚至一个眼神、一次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被用到笔下。真正的作家,思想始终保持在一触即发的状态,往往生活中一个很小的细节触动了创作灵感,便可以开始飞流直下、一泻千里的创作。对于这样的作家,只恨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写,很少有创作枯竭的时候。
创作需不需要才华?当然需要才华,但才华并非灵丹妙药,才华是额度固定的存款,不可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有对生活保持高度敏感的作家,其才华才可能变成聚宝盆,能凭借才情和勤奋源源不断地创作出才华横溢的作品。作家需不需要创造力和想象力?当然都需要。但这一切,都离不开对人间百态的敏感。赵本夫老师曾说:要对你所遇到的每一个人感兴趣,哪怕他是个乞丐。《红楼梦》中的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对作家来说,不是老于世故,不是滑头主义,而是明世故、通人情,一叶知秋,见微知著。
对生活的敏感度,还决定一个作家创作的持久性。一个高度敏感的作家,其世界观、精神境界是发展的、进步的、超前的、与众不同的。面对同一件事情,TA会有不同的感受。这样的作家,面对生活的时候是真诚的,在进行创作的时候,一样是真诚的。TA用真诚的文字表现生活,打动读者。到今天,有人一写这乡村,还是经典歌曲中的炊烟袅袅、白帆点点。时代发展到今天,上哪里去找炊烟和白帆?也许个别地方依然零星存在,但能成为这个时代的乡村具象吗?一个作家失去了对生活的敏感,也就失去了最宝贵的真诚,时时刻刻都在说谎。其所构筑的世界哪怕色彩缤纷、奇幻多姿,因为失去真诚,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小说写得太像小说,是小说的悲哀。真正优秀的小说,其场景是自然而然的,是浑然一体的。作家笔下的生活,是可以在生活中重新被复制和展示的。作家用文字创作了一个立体的世界,这个世界可以用镜头来还原。而那些特别像小说的小说,无处不充满人为的构造,小说的场景、人物和情节如同橡皮泥,作者本来想捏一只鸭或者一只鹅,态度并不严谨,随心所欲,先捏一个鸭头,再捏一个鹅身,接着又捏了一个鸡脚,把三者生硬粗暴地拼接到一起,他主观认为这就是创造。看似头尾和四肢完整,却不知道,捏出来什么都不是。
故事好找,细节难寻。一个对生活保持高度敏感的作家,写的哪怕是前朝往事,也能够设身处地为笔下的人物考虑,借助现实生活的体验,借助图书和资料,对故事发生的背景作考古史的研究,还原一种真实,让笔下的人物有血有肉。丰沛的细节是让人物活起来、立起来的关键因素。让笔下的人物栩栩如生地过正常人的生活,必须依靠细节来支撑。细节,考验一个作家的宽阔、深邃和睿智。一部宏大的作品想单凭廉价的想象来支撑,那无异于异想天开。
对生活麻木不仁的人,不可能写出元气充沛的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