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在日子里

□江徐

七点醒来,并不急着起床,在似醒非醒的状态里闭目迷糊,回忆一会儿梦境。起床后看一会儿蓝天、白云、窗外日益明亮起来的栾花。再整理一下,喝一大碗自己榨的莲藕山药羹。午后出门取快递,马路两旁的栾树蓬勃蓊郁,眼前又一亮。遛狗的老人问我举着手机在拍什么。在拍什么不是很明显么,故而没作声。他又似自言自语,缺乏营养啊,都黄了。依然没作声,想起木心的话:没有审美力是绝症,知识也救不了。转念警觉:不知道自己的嗔慢心还有没有救啊。回来坐在穿堂风里,继续看昨天没看完的文字很有质感的小说。不知道是枣花香,还是什么植物的香,乘着风,幽魂似的一闪。这是寻常的一天。一无所有的人也能拥有富有的生活。一无所有的人,才能富有地活着?

台风将至,去超市买东西,不知谁用矿泉水瓶培植的一株薄荷被风吹倒在地,水全部流失。捡起来找个水龙头注入水,没过根须,嗅一嗅薄荷的清凉味,然后放回楼道口。从超市出来,顺便在路边买几根丝瓜。摊主搭讪着问,小姑娘,放假没有回去呀。我回应道,嗯。路边蔬菜摊上,蔬菜一般都是自家地里长出来的,比大棚里种的正宗。正宗的丝瓜才有丝瓜味,入口滑溜溜的。小时候,家人煮丝瓜蛋汤,快熟时会汆入一把馓子。吸收了蔬菜汤汁的馓子真是别具风味。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第二家人这样做丝瓜蛋汤了。沉在碗底的丝瓜籽,粒粒青白、温润如玉。回到楼下,照例在超过三层楼高的栾树底下站一会儿。九月中旬,栾花当令。小小的栾花簌簌地落下来,日以继夜又夜以继日地落下来,落不完似的落着。站在树下默背几句杜诗——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著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凉风萧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堂上书生空白首,临风三嗅馨香泣……唉,既想为人生的空幻而喟叹,又想为了花香而心生清欢,花香,花色,常在喟叹之际给人带来安慰。而眼前,纷纷的栾花也像无数黄金屑。诗还没背完,雨落了下来。雨纷纷,花纷纷,花雨纷纷。

记得中秋是这样度过的:早上出门走走,看见公园里一樽古人雕塑脚边的风雨兰开了,一枝独秀,十分惊喜。三年前的春天,我匀出一些风雨兰球根,种几枚河边,种几枚公园。从此隔三岔五走过去,哪怕明知不在开花时节,也要弯腰去看看它们开花没有。眼看发芽了、长叶了,叶子越来越长,却屡次三番被当作杂草处理掉。前年夏天没开花,去年夏天没开花,今年夏天依旧没开花。缘分如此,也就不再抱有期待。谁料,它选择在风大雨狂的台风天静静绽放。世事大抵也如此,越是期待可能越会落空,你再不期待的时候,也许反倒会有不期然而然的惊喜。无论如何,我愿意相信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坐电脑前搬砖三千块。以中秋的名义,和两只狗分享一罐午餐肉(大部分它俩吃,我抵御不了美味的诱惑也吃了几片)。午后,趴在床头重温一部电影(是枝裕和的《比海更深》),拉上窗帘,电扇缓缓摇头,凉风习习,惬意非常。截了两个镜头分享给看过这部电影的朋友,才聊得两三句,忽然觉得意兴阑珊。大部分人所思所言都是很浅的。

在这个貌似人人追求仪式感的时代,我让自己活成为一个忽略仪式感的人。也确实没有兴致去做那些为了仪式而仪式的琐务。节日和平时究竟有多大区别呢?照样24小时的一天,照样有些事最好当天完成,有些事不想做也可以不做。别人来来往往匆匆忙忙的时候,我这样过着;别人放假游玩琼浆玉液的时候,我也这样过着。我也不喜欢热闹、团圆,因为不喜欢这些事本身,就连带着不喜欢这些概念。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下午站在窗前遥望云天的时候,想起已经很久不曾想起的去世十年的奶奶。生于穷苦年代的童养媳、活于穷苦之中的农民,奶奶连自己生日是哪天都不知道。她的小姑子就给她选了一个好日子——八月十五,花好月圆。事实上,奶奶一生都不曾花好月圆过,也不曾像她名字当中的“安”字那样安过。填满她贫乏一生的,除了穷困,就是对我的无私付出了。望着肥白如棉花的秋云,在心里喊了一声奶奶。早早吃过晚饭,洗毕、熄灯,拉开窗帘,窗户洞开,一心一意迎候明月爬上窗头来。如此看来,我似乎是颇有情趣又比较无聊的一个人?睡睡、醒醒,等着、盼着,直到深夜十二点,才发觉月亮早就爬上东山,就要静悄悄从窗前溜过去了。于是从床上爬起来,桌前坐坐,喝两口水。明月如灯,白纸黑字分明。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梦里再度回到年少时生活的地方。一个人在房屋东面的小路上走走,忽然发现右手边河面开出一簇粉色花儿,凤仙花!即便在梦里,同样意识到那是母亲生前种过的凤仙花。于是我沿着台阶走下去,站到石板上,近距离欣赏起来。真是奇怪,现实中的凤仙花是绿肥红瘦的,而面前这棵,没有叶,只有满满一簇花。更奇怪之处在于,明明是凤仙花的样子,形态却是风信子的形态。梦就是这样,从不遵循现实逻辑。

阳台上养了几年的风雨兰,被一场台风催生八粒花苞,风雨兰,实非浪得虚名。它们从立夏开始开花,一朵、两朵、三四五六朵接连不断地开开开,花期将近半年,比以往都长。秋分都过了,它还在兴致勃勃地开花、爆芽。这说明不了什么,也代表不了什么,却让人莫名觉得感动,说不清是不是因为生命那份执着的劲头引起内心的共鸣。端详眼前的风雨兰,忽然想起小时候,阿姨在橡胶厂上班,带回来大大小小的橡胶鞋底做鞋子,外公外婆的鞋子,我的鞋子,春天的布鞋,冬天的棉鞋,穿在脚上走路,感觉好重,想来那大概就是“脚底像灌了铅”的感觉吧。有一次,我跟阿姨去厂里玩,又没什么好玩,就一个人蹲在空旷的院子里拔草,砖缝里长出来的,形似马齿苋的野草。劳动了小半天,跑去大人面前求表扬,结果被告知:哎呀,那些都是太阳花!

2024-12-03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91861.html 1 3 在日子里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