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俊生
人到中年,小麻子长成大麻子,明星派头也随之大了。张岱在《柳敬亭说书》中说:
余听其说“景阳冈武松打虎”白文。……主人必屏息静坐,倾耳听之,彼方掉舌。稍见下人呫哔耳语,听者欠伸有倦色,辄不言,故不得强。每至丙夜,拭桌剪灯,素瓷静递,款款言之。其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说书之耳,而使之谛听,不怕其不齰舌死也。
柳麻子说书,一定要等到听众屏住呼吸,安静地坐下来听才说。只要下面稍微有人窃窃私语、打呵欠、伸懒腰、脸上有疲倦之色,他就不说。每次到了深更半夜,他擦拭桌子,剔亮灯芯,用白瓷盏静静地喝茶,缓缓开口道来。他说话的快慢轻重,吞吐抑扬,都十分合情合理,深入人物和场景的精髓之处。把这世上说书人的耳朵摘下,来听柳敬亭说书,恐怕他们都要惭愧地咬舌自尽了。
且不说张岱的描摹是否有夸张的噱头成分,但当时南京要想听柳敬亭说书,确实必须提前预约:“一日说书一回,定价一两。十日前先送书帕下定,常不得空。”(张岱《柳敬亭说书》)看看,拽吧,一天只说一回,预付定金一两白银,十天之前就写好帖子连同定金一起送到,还不保证空不空。这样的摆谱,可谓大之极矣。
对于这种摆谱,张岱倒没觉得不妥,在他看来,柳敬亭虽然“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静”,与当时金陵优伶王月生“同其婉娈”“行情正等”。波俏,在扬州方言里有俊俏、秀美的意思,又有口齿伶俐、说话刻薄俏皮的意思,通常用来形容小姑娘,而“婉娈”多指女子美而柔媚、缱绻委婉,这样绮丽的辞藻,用在麻脸汉子身上,不知道是嘲讽,还是幽默。
柳敬亭虽是说书艺人,却与东林党文人墨客走得近,他与“明末四公子”陈贞慧、侯方域、方以智、冒辟疆常有交流,与“江左三大家”龚鼎孳、钱谦益、吴伟业引为莫逆。崇祯十一年(1638),东林党人发布公告,揭露魏忠贤阉党余孽阮大铖罪状,当时,柳敬亭正受邀在阮大铖石巢园说书,看到公告,不待曲终,拂衣而去,说:“宁可埋之浮尘,不愿投诸匪类。”孔尚任在戏曲《桃花扇》中记有此事。
公元1642年,宁南侯左良玉在湖北樊城与李自成交战,兵败南逃,借口军中无粮,移兵九江,声言到南京“就食”。“就食”,就是讨口饭吃。途中,左良玉请安徽提督杜宏域吃饭,说到想结交一个有特异才能的人,杜宏域就发文书召来柳敬亭。接下来,吴伟业描述的场面就十分精彩了:
进之左,以为此天下辩士,欲以观其能,帐下用长刀遮客,引就席,坐客咸振慑失次。生拜讫,索酒,谈啁谐笑,旁若无人者。左大惊,自以为得生晚也。
待到柳敬亭到来,左良玉想要试试这位天下闻名辩士的胆识与才能,就在帐中设宴,幕后密排执着长刀的兵士,以身着戎装的士兵来延请客人入席。所有的客人都被这场面镇住了,惊慌失措,乱作一团。只有柳敬亭从容不迫,行过大礼后,立马索要美酒,开怀畅饮,滑稽调笑,旁若无人。左良玉被柳敬亭的镇定与气度惊住,相见恨晚。
公元1644年,农历甲申年,是中国历史上特殊的一个年份。这年,大明思宗崇祯十七年、大清世祖顺治元年、大顺李自成永昌元年、大西张献忠天命三年,四个政权争锋天下,五个皇帝轮番出场。大顺农民军攻陷北京,崇祯帝朱由检自缢煤山,大明谢幕,李自成登基称帝;吴三桂冲天一怒为红颜,打开山海关,多尔衮领清兵进关,京师复为清人所占,顺治帝定都北京;阮大铖、马士英拥立福王朱由崧为帝,在南京建立南明政权,年号“弘光”;张献忠在成都称帝,国号大西,改元大顺。
那时,左良玉同情东林党人,与打压东林党人的阮大铖结下怨隙。柳敬亭受左良玉所托,到南京说和。“是时,朝中皆畏宁南,闻其使人来,莫不倾动加礼,宰执以下,俱使之南面上坐,称柳将军。敬亭亦无所不安也。”(黄宗羲《柳敬亭传》)因为柳敬亭是宁南侯的特使,南明朝中群臣都敬畏左良玉,所以上下没有谁不以恭敬之礼接待柳敬亭,除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朝中百官都让柳敬亭坐在向南的尊位上,称呼他“柳将军”,柳敬亭也没有扭捏不安的表现。
这是柳麻子一生中的高光时刻。
如皋名士冒辟疆写过《赠柳敬亭》诗,描述柳敬亭会于左良玉的情景,诗云:
忆昔孤军鄂渚秋,武昌城外战云愁。如今衰白谁相问,独对西风哭故侯。
后来,左良玉以“清君侧”的名义率兵十万去征讨阮大铖,半路上呕血而亡。清兵乘隙东进南下,在扬州屠城十日,弘光帝逃离南京,在芜湖被清兵俘获,次年被杀。南明互相争权、各自为战,以郑成功退踞台湾而宣告结束。中国彻底进入满人统治时代。
柳敬亭资财殆尽,流落苏州街头,重操旧业。
《南通传》连载 第十一章 敬亭柳绵:雨打风吹絮满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