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卫东
丁麻子这个外号,没人敢当面叫,不论是翻身河公社的二十来个干部,还是下面九个生产队的干部和三万多社员,就算到某个社员家的新房子里喝暖屋酒,坐在同一张八仙桌上吃八碗八碟,都不敢说喝这个烧酒嘴麻,都说这个烧酒辣火辣火的!
丁麻子是公社一把手书记,大名叫丁学田,三代贫农,解放前得过天花,不晓得用了多少土方子,才拣了条命,脸上不平整,当兵十六年,拿了一裤袋奖章,营长转业到翻身河公社当副书记,第五年转正,还兼上县里西北农业片的副书记,黝黑黝黑,大块头,毛胡子,腰杆挺直,一身旧军装,别两支钢笔,写字豆瓣大,眼睛瞪得圆圆的,走路咚咚响,开会不要喇叭,整个西北片没人不晓得。
翻身河直通大运河,从南向北穿过整个公社,公社就一条东西向的石子马路,农贸集市和苗猪交易市场分在马路两边,紧挨着的是供销社、合作社、食品站、粮管所、茧站、邮电所、物资站、卫生院、裁缝店、理发店、杂货铺、烧饼油条小吃……马路最东头朝南的是红砖大瓦的大会堂,鲜红的五角星在门楣正上方,大会堂卖票口后面两间是许特派员的办公室,正常停着一辆墨绿色的摩特卡,一股子汽油味,从西山墙穿过去有两排青砖小瓦公房20余间,前排东拐角门朝西的是丁麻子的办公室,青砖铺地,破窗户朝南用报纸糊着,桌椅靠窗,桌子对面一条长板凳,东北角落有张四脚高橱,进门口是洗脸盆架子,报纸夹子、文件夹子在西墙上挂成一排。精瘦的宋秘书和乌黑的电话机在西隔壁,不管白天黑夜嗞儿嗞儿嗞儿响个不停,宋秘书扯着公鸭嗓子喊人接电话。
丁麻子屁股尖的,根本坐不住办公室,天天早上第一个到,在公社大灶上连喝两大碗粥,到陈文书那里点个卯,有条有理吩咐一下,老爷上车一脚跨上“老长征”就下去了,公社主任、人武部长、宣传员、计生员、农技员也就不好意思坐办公室了。
丁麻子脾气不好,骂人很凶,不过挨骂的都服服帖帖的。整个公社,就丁麻子脚踏车龙头上装的是双响铃铛,特别响,老远就能听到,生产队干部和社员听铃铛就晓得丁麻子来了。丁麻子骑脚踏车很慢,边骑边看,骑骑停停,个个都熟的,遇到头都要打个招呼说两句,半天一个生产队。丁麻子在各个生产队轮流打转转,随时开广播会,张嘴就骂人,一点不留情面,生产队干部和社员们都习惯了。分田到户三年了,明显上了正轨,以前有的社员在田里打药水连跑带跳、边打边倒,现在责任田都是自家的,全家老少一齐上,干农活细微多了,但是,还有两个生产队有点掉队,支书和生产队长没少挨训。用丁麻子的话来说,三天不挨批,槽头肉作痒。
丁麻子记性好,张家长李家短肚子里装得满满的,提到谁家哪个人什么事张嘴就来。比如:每家每户几亩几分责任田,哪家细伢儿又考了一百分,前天谁家黑梅山下了20只猪崽,赵家又请人打一口深井水还是咸的,王老太四个姑娘哪个最孝顺,郭铁匠要起房子先买了五万红砖,李斜眼的老娘腿跌断了躺床上第72天了,请许瞎子算命看地形掐日子的要排队……丁麻子心上都清清爽爽的。
丁麻子幽默,三句话不到就是顺口溜。有一回夏天,丁麻子从生产队回公社处理急事,被突如其来的雷阵雨淋得像只落汤鸡,两只裤腿倒是卷得高高的,丁麻子说,下队不下连,吃饭要种田,落雨不落刀,裤管卷卷高。
丁麻子抓工作不含糊,他常对公社干部讲,哪怕扫地的下去就代表公社,分工不分家,下去一把抓,政策要挑明,关键要拍板。这不二月二刚过没几天,广播里天气预报要下雨,丁麻子先在公社开了生产队长会布置当前工作,第二天就挨个生产队吆喝社员们追施春肥,茅池灰堆家家要出清,看到社员们满地跑,听到毛竹扁担咯吱咯吱响,打号子一个比一个高,到处臭哄哄的,还有刺鼻子的氨水味,丁麻子打着铃铛哼着样板戏《沙家浜》就走了。
如果有情况,丁麻子眉头就皱了,两只眼珠瞪得像牛蛋,先在田里转几圈,沿线踏访实了,直奔大队部,高高的杉木柱子顶上架着两只高声喇叭,也不和生产队的干部打招呼,熟门熟路打开唱片机扩音机,先放一段革命歌曲,《东方红》《毛主席的话儿记心上》《北京的金山上》轮流唱,生产队的干部也不敢上前惹他,丁麻子不等一首歌唱完就关了唱片机,一把抓起红布包裹的话筒,就放开嗓门了,二小队赵家兄弟两个勤劳的,都在挑粪下田,妯娌两个都泼辣的,下田泼浇,小麦是新品种,扬麦一号,长势不丑,稍微码住点儿,防止倒伏,兄弟一条心,黄泥变成金,人勤地不懒,洋钱往家铲,难怪人家都起了新瓦房,东家邻居朱铁头种田不像种田,做官不像做官,细孙子年前在区里数学竞赛还拿了奖状,你老爹种的田像癞子头有点不像话,隔条河三小队的钱二歪子、刘抄瓢一直到王家三老爹都坐在门口晒太阳嚼蛆子,怎么坐得下来的?还想亩产600斤小麦?茅池漫出来了,蛆子都爬出来晒太阳,你俫还坐在门口嚼蛆子,开了春一直干旱,县里气象台说过几天要下雨,这两天肥料下田正好,生产队王大个儿昨天回来没传达公社农业会议精神?王大个儿,王大个儿,听到广播立即到大队部,说完气呼呼地关了扩音机。
很快,三小队生产队长王国柱满头大汗地跑来了,丁书记,我正组织几个社员从水泥船上卸氨水,准备饭前通知各家各户下午来挑,农技员钱宝书在指导调配比稀释,和粪灰一起下田,肥力足。王国柱伸头冲旁边屋里喊,国彬,把水烟台荡荡干净,少加点水,到我桌子左边抽屉里拿方“甘”字烟,芒子也在抽屉里。
丁麻子在王国柱前胸叭地擂了一拳,不抽了,没空,节气不等人,抓紧肥料下田!推上“老长征”就要走,还有,养鸡专业户准备培养哪几个?苗鸡出孵坊先集中养半个月,你和运输队说下江南来回一趟不容易,和顾金明在上海菜市场杀鸡子的表兄再打听打听行情把路子摸摸熟,湖桑苗成活率如何?移栽时要踏结实多浇几遍还魂水,从沟里挑水不能用井水,育蚕的温度张新民控制得准的吧?去年春上就是室温低种量少了3张纸,五保户肖聋子修房子山墙有没有到顶?前天沟北桥口曹家和杨家为界址相互到门上泼大粪后来怎么说的?赤脚医生刘翠娥的医务室和张驼子的代销点都要再扩两间,小学操场后面收了麦就不要开秧了,把幼儿园搬过去,代课老师刘辅导找好了吧?水利站吴山泉站长才扶正当家的,你们都要支持,不要成天跑县城找二舅老爹批条子要氨水要种子,还有目测合格的几个新兵蛋子人武干事有没有来家访?一连串问得王国柱直抓头。
说话间,戴眼镜的生产队会计徐国彬来了,左手黄铜水烟台和烟丝油纸包,右手白搪瓷缸开水,妇女主任王国美搬了张桑木长板凳,丁麻子接过水烟台和王国柱并肩坐下来,捻成黄豆大小的烟丝装满了烟锅,搓成细杆的草纸芒子也着着火星子,“甘”字烟丝油纸包放在脚踏车座位上,搪瓷缸放在脚踏车后架上,丁麻子用嘴“忽通”一声就把芒子啐出了火苗,对准烟锅烧起来,把烟嘴含在嘴里,咕嘟嘟咕嘟嘟一串连响把烟都吸进去了,憋了一下,大股大股的蓝烟从嘴里鼻孔里喷出来,把芒子也喷熄了,烟都喷在矮半头的王国柱的脸上,王国柱的眼泪都熏出来了,还咧嘴龇牙笑,丁麻子右手把烟锅轻轻往上一提,又轻轻一吹烟嘴,滚圆的烟灰就吹掉了,王国柱这才一件接着一件汇报起来,丁麻子连烧五锅烟,一根芒子也烧完了,把烟丝装满了,用右手掌握住烟嘴擦了擦,把水烟台递给王国柱,咳嗽了几声,大口大口喝了几口水,一抹嘴就赶往下一个生产队。一路上看个不停,没看到几个社员干活,蹲在电灌站田头抽了几根麦秆,鼻子闻了闻,界岸上有不少杂草,不要说又是一通高音喇叭训话,放下话筒时,太阳到头顶了。
丁麻子有威信,社员们信得过,建房、放线、暖屋、调田、当兵、婚嫁、取名、分家、过继、养老、调解矛盾、看大病、老了人、副业生产等大事小情都请他出场拿个主意。今天是双日,中饭在红星桥西口五小队弹棉花的李兴国家吃酒,年前才盖的五间瓦房,新筑的水井上也安了提水泵,后面一排五间猪舍,喝暖屋酒时,李兴国就请了,李家老三李进才今年二十三在找对象,今天女方一行来家访,无论如何请丁书记帮着掌掌眼。女方是旁边村王家沟的,是王喜娘的二姑娘,叫秀美,模样长得蛮周正,丁麻子一看就说和李家老三般配的,两边的家境、人色、口碑丁麻子透熟,桩桩件件,指哪说哪,说得双方家长频频点头,笑声不断,两个小年轻也低着头红着脸说着悄悄话,丁麻子在酒桌上喝一口洋河说一句好话,箩筐都装不下,时不时开个玩笑,整个堂屋笑声不断,喜气洋洋,这桩喜事就算定了,再说王喜娘挑女婿还能看岔了。
吃完饭,主家客气,每人一碗茶加一勺麦乳精,花生葵花籽、桃酥麻饼麻圆洋糖京枣铺了一桌子,双方约定先相处相处,下个月到公社拍照片,合适的话秋天就办喜事,接下来的一套规矩格式王喜娘透熟。
丁麻子耳朵上夹着“飞马”香烟,推着脚踏车准备赶往一个生产队,李兴国老婆刘凤美跑出来,往丁麻子军装左口袋塞了两把大白兔奶糖,又往右口袋抓了两把麻饼,边塞边说麻饼好吃的麻饼好吃的,丁麻子听了脸色一沉,忙摆摆手,谢谢,收了稻来喝喜酒。
赶往六小队的路上,经过鱼簖棚时,丁麻子停下来,耀祖,朱耀祖,出来说话,一个穿绿军裤的小年轻探出头来,二全啊,你怎么在看鱼棚?今天收了几条鱼啊?下个月初八陈国全和蔡成兵两家盘嫁妆,各有八条船,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你提前把渔网收起来,不要耽搁人家喜事,喜糖喜烟我说好了,听说你想当兵?一个人溜到公社找人武干事目测的?你高中生当兵去,好好干,肯定立功,将来有出息,我就等着到你家喝庆功酒。
丁麻子做工作有门儿,有他的土法子,据说是跟部队的老政委学的,不拍桌子不打板子,又不吵又不闹,说破不点破,吃顿饭就解决问题,总能把下面的人弄得不好意思拖后腿。就这年夏天收公粮,公社新来的张干事分工联系的九大队掉队得反常,影响整个公社,区里打电话来问情况了。张干事是去年县里农委统招分来的,老高中生,复读几年了没考上,还没结婚,是个嫩伢儿,造练不够,和支书、生产队长打交道还欠点火候。听了张干事汇报,丁麻子心里有数了,“对付”这帮老支书他是有一套的。你让通讯员张毛腿和九大队支书孙维道说下,收公粮辛苦了,晚上我来犒劳犒劳,还有队长会计,炒韭菜、盐花生米、咸鸭蛋、黄芽菜汤就行了,我带二斤猪头肉两瓶分金亭,你跟着一起去。过了两天,翻身河公社全面完成夏粮征缴任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