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那些星星

□江徐

无论遇到什么人、读取什么书、经历什么事,通通由自己的心念吸引而来。

闲来出门寻春,路边红梅花开,确如古代禅师所说的“春在枝头已十分”。我还记得刚刚过去的某个冬日午后,和一小段似水年华。

午后,静坐桌前,看不见的尘屑应在周遭沉浮飘飞。窗外鸟声啁啾,谁家待宰的鸡,啼得全然不知生死又不合时宜。远处市井烟火里的沉吟,好似漠漠流水。转头间看见书封上弘一法师正望着我。谁望向他,他便望向谁。一个人目光的流转,标注出一生心境的变迁。借取面前这双悲欣交集的法眼,我望进心灵的自深深处。近年已有渐渐领会——无论遇到什么人、读取什么书、经历什么事,通通由自己的心念吸引而来,真的是这样。关于弘一法师的一切,同样由起初不自知的欲念吸引而来。读他、写他、理解他的过程,其实也是读己、写己、理解自己的过程。文艺,我所欲也;佛学,亦我所欲也。文学佛学可得兼乎?按照己心,并不想回去过年,我想寻一山中古寺,一人、一灯、一书、一茶,可欣欣然也。都说小孩子喜欢过年,实际上我自幼开始就不喜欢过年,那些繁杂琐务、那些人情世故、那些家长里短与鸡零狗碎……都让我产生抵触而想远离。过年,如同遇劫,因为心结。终究还是得回去过年,在做完自我心理建设之后。

回到乡下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屋后的运河边走走,看看流水,看看河上东来西往的船、桥上南来北往的车,看看河边手可摘星辰的白杨树,还有那条小时候跟随大人去河里淘米、洗菜、汰衣、游泳的田间小路。船在河面跑,车从桥上过,鸟于天上飞,又借来谁家屋后的高枝衍养子孙。云在青天水在瓶,天地万物各行其道,各得其所。走够看够,从荒野一株蜡梅上折一枝带回,洗净很多年闲置不用的搪瓷花瓶,插上,感觉屋里的氛围有了微妙的变化。

除夕,从木箱里翻出两本相册和外婆逐一翻看。那些年轻的亲人——一起吹洋泡泡的阿姨,温柔和善、年轻时爱看历史书的舅妈,擅长漫画还会刻图章的舅舅,中山装表面袋里别一支钢笔的外公,还有我,每一位至亲,每一张被风雨浸湿而斑驳花糊的相片,鲐背之年的外婆都要隔着辽阔的岁月之河细细辨认很久。其实去年过年期间翻看过的,外婆忘了,仍有第一次发现的惊奇。相片,时光的印记,生命的蜕壳。

枕河而眠,尽是絮絮的梦。早早醒来听见鞭炮声四处炸响,竟也传来船舶航过的轰鸣。这声音从小听惯的,低沉悠缓,可作黑夜的背景。

大年初一的黎明时分,货船已经在路上了呀。听着熟悉的声响,在心里诌得两句:谁家辛苦谁家欢,悠悠流水待玉盘。手机里新年祝贺消息鱼贯而来,红红火火,千篇一律,鲜有能够触动心扉的言语。想起弘一法师有一年在厦门妙释寺过年,他为年轻学僧宣讲——常人过年时,彼此晤面都会说“恭喜”,是为祝贺对方获得名利。他于这次新年之际,与众人晤面,也云说“恭喜”,不过是祝贺大家将能真实改过,不久将为贤为圣,并能利益一切众生耳。我亦在心里自道一声“新年好”,改过自新的新,希望自己努力精进。

平安喜乐皆如意,一念平静福自来——邻家的这副春联据说是他孙子的笔墨。见者皆点头称赞工整、有笔锋。手写春联,已属难得。不论好坏,年轻人愿意花工夫写春联,更为难得。上下联没有贴倒过来,同样难得。记得小时候每逢过年,家人会提前十天半个月买回大红纸,裁剪好,压几天,然后请村里的宝齐叔叔抽空上门,横竖撇捺,一笔一画,一张一副写妥。钱是不收的,家人会塞给他两包红塔山。白雪黑墨写红联,也是一段被渐渐遗失的旧时光。

插着蜡梅的花瓶放在八仙桌上,桌子上方是阿姨绣裱的一个“福”字。一块台布罩了几十年,这两年我才在心里婉转悟出来,这块台布应该是母亲生前裁制的。五颜六色的碎布头裁剪齐整后再一块一块拼贴起来,仿佛是色彩斑斓的福田,拼接处纵横交叉的细条好比田间阡陌。当新年第一束晨光斜照进来,梅影横斜,暗香浮动。这个角落好美,却只有我欣赏。外婆在门外,坐在轮椅上晒太阳,走路很蹒跚了。我想搀扶外婆过来,坐在桌子边拍一张照片。我还想组织家人坐在这个“福”字前面,再拍一张合影。每个人或站或坐,回去之前的深夜早已在心中预演再三。这份预演,将回去过年的抗拒心理消解了几分。近些年,我发现一个诡异的规律,就是但凡刻意预想过、以为能够实现的场景,十有八九不会照进现实。合影没拍,也没喊外婆过来拍。有些美好的角落,一个人安静地感受就很好。

新年甫过,亲戚们都像往年一样来看望外婆,一大帮人围着八仙桌,吃茶、吃车厘子、嗑瓜子,问暖嘘寒,关问彼此过去一年的收成和接下来一年的前程。这样的场合安静超过三秒,气氛就会滋生尴尬因子。在这种瞬间庞大而使空气膨胀的安静中,忽然有个已趋知命之年的“老头子”,因用牙签叉起的梨块汁水太多而像吮吸什么似的认真地吮吸着,并且发出吮吸的声响。安静一秒过后,某个人带头呵呵笑起来。第二个人、第三个人、一屋子人都呵呵呵呵笑起来。这阵纯朴的笑消解了双重尴尬。待笑声落定,大家拾起新的话题。

在镇上小姨家吃完晚饭回到乡下老屋,到门口下车,哇!下意识喊身边的人:“舅妈,你看天上好多星星啊。”“嗯啊,明天是好天。”舅妈说完这一句就转身进屋。想起某年仲秋在乡下,入夜后搬张小矮凳在门外吹吹风,舅舅说,天凉了,星就逐渐少了。何曾想到冬天竟也有繁星点点。那些清澈又亲切的星星,就在我头顶。我一个人站在门前,头仰转九十度,因为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只有头顶那片苍穹缀满星星,仿佛春光洒落于春水中的那一片闪烁的晶莹。寂寂冬夜,仰望星空,我的脸庞和晶莹之间无所阻挡。就这样望了很久,很久。

2025-04-09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204509.html 1 3 那些星星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