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如皋位于大江之北，地气灵秀，代有文人学士，崛起其间。昔者冒氏巢民筑水绘园，以诗文与海内名士相唱和，宾从宴游，极一时之盛。今者许氏白也，建画隐园，亦以诗书画三绝名于世。”民国名士、教育家、佛学家蒋维乔，为故友如皋许白也作传。上述引文，即传记开头，赞誉了如皋的两座园林——水绘园与画隐园。水绘园旧址至今尚存水明楼，游人如织，世人熟知。画隐园位于水绘园北侧十余里，筑于清末，毁于民国，昙花一现，今不为人知。

上图左起：蔡观明作品《水绘园图咏》,许来青小影，许来青诗作手稿。

许白也，即画隐园主人——书画家、教育家、实业家许情荃（1861—1941），他太丘道广，名响艺林，与齐白石、黄宾虹、张謇、韩国钧、沙元炳、冒广生诸友交游，曾邀众名流为其作《画隐园图》题咏。

至于水绘园，许情荃也有情缘深厚。如皋许冒两家，皆为书香门第，世代相交。许情荃同族有位先人——清初东皋印派鼻祖许容。他与水绘园主人冒辟疆（即冒巢民）友善，为其哲嗣、如夫人治印。清末民初，许情荃与冒辟疆族裔冒广生友善，又履及水明楼。癸丑（1913年）上巳节，清末翰林沙元炳召集休宁赵日昌、镇江赵臣杰、南通孙恩绪等七友，相聚水明楼，品茗赋诗，许情荃率先完稿。沙翁赞其为唐代诗人许浑，又不禁感叹：水绘遗老魂不灭（见《志颐堂诗文集》）。

一个甲子过后，许情荃仲子许来青仍心系水绘雅事。笔者幸存许来青未刊诗稿多页，其中录有两首诗作《过水绘园遗址口占》《甲寅上巳寄莘堂老人，并简心竹、伯祥两翁》，同写于1974年。前一首吟道：“名园名士总成尘，香国依然桃李春”，感叹世事无常；后一首向南通诗友汪莘堂、卢心竹、鲍伯祥追忆许情荃水绘雅集佳话，再续通如文人情缘：“洗钵传修禊，当年集众宾。流光旋代谢，往事几成陈……”

许来青念念不忘水绘园，究其情缘，或深或浅，还关乎画隐园旧藏《水绘园图》。光绪戊子年（1888），许情荃购藏《水绘园图》。此图绘于嘉庆三年（1798），青绿绢本，高一尺，横四尺三寸，清代书家铁保题端“水绘园图”。绘者休宁戴松门，字尚古，号松门，流寓金山，得娄东正派，能诗善琴（清道光刻本《历代画史汇传》）。《水绘园图》完稿后，先后由冒圣农（水绘园旧主冒妙隐哲嗣、戴松门友人）、冒鸣、许情荃、许来青等人递藏。近年来，《水绘园图》重新回归如皋书画迷的视野，得益于钱基博《冒辟疆〈水绘园图〉记》。钱基博素与如皋文人有缘。他躬刊手掇《国学必读》（1924年面世），选入栟茶蔡观明（数次寓如）《诗之研究》。蔡观明与沙元炳、许情荃皆有交往。1933年，许情荃赠画钱基博，绘有长松荫屋，上书“安贫乐道”四字。因画续缘，丁亥（1947）九月，时客武昌的钱基博，接受许来青嘱托，欣然题笔，写下《冒辟疆〈水绘园图〉记》。翌年，此文初刊《苏讯月刊》（第87、88期合刊）。2016年，《钱基博集：文物散论》出版，又录此文。近年来，笔者撰文解读钱记，刊于《江海晚报》；同乡刘聪泉著述《翰墨丹青水绘园》，又述及此文。《冒辟疆〈水绘园图〉记》嗣后渐为流传，为皋人所知。

《水绘园图》的文史价值，钱记阐述翔实。钱基博评骘此作之后“水绘园始有图”，过于主观。早前，冒辟疆两位如夫人金玥、蔡含等人绘有《水绘园图》等图。不过戴绘《水绘园图》稍早于沈复（约1881年来如寓居）《水绘园旧址图》，而且两画题咏者甚夥。尤是《水绘园图》，钱基博有言，许情荃初见时，已附37幅歌咏作品。许氏父子又遍求名人题咏，又得37人作品。钱基博是已知的第75位题咏者，他以为题字者名气最大的要数洪亮吉、孙星衍。难忘洪亮吉题字的还有南通收藏家徐贯恂（1885年生）、如皋冒广生。《翰墨丹青水绘园》记载，许情荃得画那年（1888）四月，徐贯恂偕赵学周、郭仲达(1887年生)前往皋北画隐园，观赏《〈水绘园图〉咏卷》。徐贯恂返通后，作七言一首咏图。《翰墨丹青水绘园》还录入许情荃的两首和诗佐证。彼时，徐郭两位先生分别三岁、一岁，绝不可能拜谒许情荃。来访一事，很有可能是壬寅年（1930）。笔者查阅《壬寅年刊》，不仅许情荃和诗赫然入目，又意外发现徐贯恂咏作：“游侣清才洪稚存，主人妙手戴松门。不期画隐园中集，一样难消水绘痕。”洪稚存即洪亮吉，句末又有注文：图中有洪公题字。冒广生于《冒氏丛书·如皋冒氏诗略·卷之十三·冒鸣》亦有述及《洪北江集》中有为冒鸣题《水绘园图》诗作。《翰墨丹青水绘园》又迻录洪诗，笔者不再赘笔。

另有钱基博看重的孙星衍诗作，《翰墨丹青水绘园》未录，不过有迹可循。1944年5月，沪上《海报》连载《〈水绘园图〉咏》上下篇。作者署名“见月”。许来青寄来画面概述及手录众多名家题咏诗句，见月接受其邀，阅览诸作，写下一首《水调歌头》：前代风流尽，人物付荒烟。记曾洗钵池畔，逭暑寓楼眠。偶值柴湾吟客，共俯一泓寒碧，转眼卅余年。长者已黄壤，予亦槁朱颜。染缣素，收胜迹，尚流传。纳楹世守，凭仗神物护持坚。诗有阳湖双杰，词有钱塘高手，题语总缠绵。纸尾缀名字，掷笔一凄然。

见月三十余年前于水绘园避暑，又结识柴湾许情荃，故有上阕忆语。全词世事无常之余，于下阕点明众多题咏者中前三名高手当数阳湖洪亮吉、孙星衍，钱塘吴锡麟。见月录下三人佳作，其中孙作为：名园忽似返连城，依旧门庭水样清；试上读书台畔望，南朝池馆几家平？白门相逢共酒杯，东南竹箭尽名才。平生惆怅孙宏阁，一代何人为客开。

撇开名人因缘，见月录诗眼光老辣，角度新颖。源自阮亨诗句工整清丽，其名为从兄阮元所盖，见月还录下阮亨咏句：“曲岸莺啼春柳碧，雕梁燕语夕阳红。”又清末教育家、书法家章梫为《水绘园图》题诗两首，见月选中主题深刻的一首，录入文中：元明两代作遗民，冒氏传家无二臣。若使鹤亭完晚节，三仁哪肯让他人。

水绘园之所以流芳百世，倒非因为今人赞誉的“天下第一情侣园”（相传冒辟疆、董小宛于此生活），而是缘起园主冒辟疆的爱国情怀，克绍箕裘，像他的先人冒致中（元末人），甘作遗民。故而，章梫赞曰：两代遗民无二臣。不过冒广生（鹤亭）与广东汪氏（汪精卫等）过从甚密，故而有“晚节不保”一说，引来种种指摘。作为冒广生的同乡，见月折中以为章梫“节操可钦”，但是“遗老眼光，责备太严”。

这位积极录诗的“见月”是何人呢？阅读其作，可知其家乡离画隐园不遥远，而且他工诗会画，又与吴昌硕交游。由此可断，他是栟茶蔡观明，“见月”正是“观明”两字各取半。仗着熟稔家乡文史，蔡观明还在《〈水绘园图〉咏》中指出《水绘园图》中的题记“小误”：水绘园旧有三吾阁，故有冒鹤亭先生诗集称《小三吾阁》。而当代诸公题咏中，有误以为小三吾为园中旧阁者，如蒋竹庄先生句云：“园亭艳说小三吾”，陈庸叟先生云：“溯洄宛在小三吾”，皆不免微误。唯陈含光先生则云：“双池未灭三吾美”，为得其实。

事实并非如此。《〈水绘园图〉咏》见报后，陈定山先生作有《小三吾亭》，刊于6月《海报》。陈定山即陈小蝶，其父天虚我生（陈栩）与如皋朱兆蓉为密友，家中藏有冒辟疆草书真迹《水绘庵六忆歌》（陈文记为《水绘园六忆歌》，此作今藏上海博物馆），其序有述：百年古松，松在小三吾亭北。蔡观明读后，诚恳写下《小三吾问题——答定山先生》，刊于7月《海报》。他坦然承认自己有误，又回忆两家尊人的唱和情谊，如今又获陈定山赠联，他日去沪必去拜访。两文先后见报，其间还有一位杂文家蔡夷白，他是蔡观明族人，已先睹为快，写下一篇《关于水绘园》，讲述其弟在如皋时见到有人兜售蔡含画作，画中钤印一方“小三吾斋”，斋、亭、阁，古人常常换用。如皋藏书家祝君（祝寿慈）还告知蔡夷白，冒辟疆刻书有“水绘庵”“水绘阁”诸版。因此，蔡夷白也认为《水绘园图》题咏无误。

两百余年来，众多名家纷纷挥毫感喟，又有探讨“小三吾亭”趣事，画隐园旧藏《水绘园图》的传世价值，不言而喻。许来青一直珍爱《水绘园图》。他有位孙女，恰为内子同人。问其家事，又有未刊诗稿佐证：许老劫后余生，蛰居如皋狮子巷，作诗赏画。暮年不幸，长子先逝，许来青随三子移居盐城养老，旧藏字画悉数带走。日后，盐城一支男丁或溺亡，或病故，匆匆离世。嗣后《水绘园图》诸作，无迹可寻，至今下落不明。幸运的是，许情荃早已有感：“新诗题向沧桑后，等是飞鸿踏雪痕”，众多题咏诗句存世，为热衷水绘园画作的同好，留下一份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