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健
二十五年了,瘦西湖的水还是那么瘦。
记得那年九月,姨妹考上扬州大学,我向朋友借了一辆桑塔纳,载着妻子送她去报到。车子是黑色的,漆面已经有些黯淡,开起来“咯吱咯吱”地响。妻子坐在副驾驶,不时回头与姨妹说些家常话,无非是“到了学校要听老师话”“饭要按时吃”之类的絮叨。姨妹那时才十八岁,脸上还带着稚气,眼睛亮得很,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仿佛要将这陌生的路途都吞进眼里去。
我的同学许兄在扬州旅游局工作,听说我要来,早早就在校门口等着。他比读书时胖了一圈,肚子微微凸起,笑起来竟然有两个酒窝,比上学时更帅气了些。“老同学!”他声音洪亮得让周围的学生都侧目而视。安顿好姨妹的行李后,他便拉着我们去游瘦西湖。
那时的瘦西湖游人不多,三三两两的,大多是本地人。湖水泛着微微的绿,岸边的柳树垂下千万条丝绦,随风轻摆。许兄边走边介绍,说这湖如何“瘦”得恰到好处,说那桥如何“巧”得令人称奇。我其实没怎么听进去,只觉得这湖确实瘦得好看,像是一幅水墨画,淡雅而不失韵味。
二十五年后的五月,我又站在了瘦西湖畔。这次是出差,住在西区的一家酒店。早晨无事,便想着去湖边走走。扬州的变化很大,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唯独这瘦西湖,似乎还在固执地保持着它的清瘦。
门票六十元,比记忆中贵了不少。入口处排起长队,导游举着小旗子,用各种方言招呼着自己的团员。我混在人群中,竟有些不知所措。
湖还是那个湖,水还是那么瘦,但周遭的一切都变了。原本朴素的石桥被装点上彩灯,夜里想必流光溢彩;幽静的小径铺上了整齐的石板,两旁立着精致的路灯;就连湖边的柳树,也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像是列队的士兵。游人在每一个景点前摆出各种姿势拍照,然后匆匆赶往下一处。
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着,忽然想起许兄。拨通电话,那头传来他激动的声音,“我去年退休了,现在到上海一所大学继续发挥余热。”他说,“不然一定陪你再游一次瘦西湖。”
中午时分,我在湖边的一家茶馆歇脚,茶馆装修得古色古香。我点了一壶龙井,要了一碟干丝。邻桌坐着一对年轻情侣,女孩正用手机给男孩看刚拍的照片,两人头挨着头,笑得甜蜜。
我想起二十五年前,我们也曾在湖边的一家小茶馆休息。那时茶馆简陋,桌椅都有些摇晃,但茶香却格外浓郁。妻子捧着茶杯,望着湖面出神。姨妹则兴奋地翻看着刚买的明信片,说要寄给家乡的同学。许兄在一旁讲着扬州的趣闻轶事,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下午,我沿着湖的北岸慢慢走。这里游人少些,倒还保留着几分清幽。一位老人坐在长椅上喂鸽子,灰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银光。鸽子们围着他咕咕叫,争抢地上的食物。我在他旁边坐下,他冲我点点头,继续他的喂食工作。
“这湖变了不少。”我试着搭话。
老人抬头看我一眼,手上的动作没停。“你是外地来的?”
“如皋的,二十五年前来过一次。”
“哦,”他似乎来了兴趣,“那确实是很久以前了。现在这湖,白天还算好,到了晚上,灯光一开,简直认不出来。”
“您常来?”
“每天都来。”他撒完最后一把谷子,拍拍手,“我家就在后面那条街。看着这湖变来变去,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一样。”
我忽然很想问他是否记得二十五年前的瘦西湖是什么样子,但终究没有开口。记得又如何呢?湖水不会倒流,时光也不会倒转。
傍晚时分,我走到五亭桥附近。这里游人如织,几乎迈不开步子。桥上的五个亭子被灯光勾勒出金色的轮廓,倒映在湖面上,随着水波轻轻晃动。一个小女孩挣脱母亲的手,跑到桥边指着水中的倒影大喊:“妈妈,有两个桥!”周围的人都笑了。
我也笑了,想起姨妹当年也在这桥上说过同样的话。那时她穿着崭新的大学校服,头发扎成马尾,青春洋溢。如今她早已结婚成家,女儿都上高中了。我和她在一栋楼里上班,偶尔碰到,她发福了不少,眼角也有了细纹,唯有笑起来时,眼睛还是那么亮。
夜幕降临,湖边的彩灯次第亮起,将瘦西湖装扮得如同仙境。游人们发出阵阵惊叹,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我站在人群中,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疏离。这美丽的灯光秀固然惊艳,却掩盖了湖水本真的面容。
离开前,我绕到湖的南侧,那里有一处僻静的角落,灯光照不到。月光下,湖水泛着微微的银光,柳树的影子投在水面上,随风轻轻摇曳。这才是记忆中的瘦西湖——清瘦、安静、不施粉黛。
回酒店的路上,手机响了,是妻子发来的信息:“到扬州了吗?记得去看看瘦西湖,代我向它问好。”
我握着手机,站在扬州的街头,忽然很想念那辆黑色的桑塔纳,想念妻子年轻时的侧脸,想念许兄爽朗的笑声,想念姨妹明亮的眼睛。二十五年,足以让一个城市改头换面,足以让一个湖泊浓妆艳抹,也足以让我们都变了模样。
唯有记忆中的瘦西湖,永远那么瘦,那么安静地躺在时光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