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人与人之间,值得惋惜的蹉跎,其实是心境的南辕北辙。
中午有点倦意,又不想躺床上去睡,便趴在桌边假寐,肘下垫着的两本书都是关于弘一法师的,并非刻意选这两本,只因为它俩正好在手边。小时候听老人言,枕着书睡觉,会变聪明。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小小的人儿从此喜欢找几本书垫在脑后午睡,默默憧憬着,祈祷着,也相信自己真的会变得越来越聪明,哪怕只是一点点。如今,宁可让自己活得傻一点、糊涂一点、混沌一点。
小时候不喜欢午睡,因为不想闭上眼睛,课间做眼保健操总想偷偷睁开眼睛,瞄发瞄发,就像海底世界的人鱼在午夜时分冒出海面,小心翼翼地、充满新奇地向四处张望。那时觉得,一旦闭上眼睛,就不能看了。晚上也舍不得入眠,一旦入眠,就不能看、不能听、不能感受了。这是孩提时代对死亡的理解。在不懂得为何生、何为死的年纪,已经对自我依存的六根六识有如此顽固而不自知的贪婪。
如今,有时倦意袭来,就想闭目养神片刻,不看、不听、不想。趴在桌上,酝酿睡意,能够清晰地听见鸟雀啁啾,上下婉转,有若应答。又听见这里传来一记关门声、那里飘来什么东西的碰撞声,谁家装修的声音、夏天的风声,包括远近高低各种细微的声响,都有一份温柔的意味。这些自然与烟火里的声响,仿佛都和自己心里的爱意存在关联,涓滴之间,皆为珍贵。这种感觉从前不曾有过。还有远处的车流声,真的像河水汩汩流淌过去,又像小时候听惯了的运河里船只航过的声音,浪起、浪止,白天、夜晚,春来、秋往,那低沉而悠缓的行驶,回想起来同样有一份温和的、让人安心的意味蕴含其中。这种全新的感觉,大概源自心中的梦境与热望。尘世间,让人意乱情迷的驿动,好似病急乱投医,到最后也只会让人乱了意、迷了情。唯有足够懂得,才能让心澄明。如若怀着对一个人或一桩梦的眷恋,并且一意孤行,也无妨借此在爱里修心,努力做到不怨、不嗔、不疑。从前没有理解过的人与事,会因此全然获得理解;从前已经理解过的人与事,也会因为重新理解一遍。有人说,孤独是爱意味深长的馈赠,也可以说,爱是孤独意犹未尽的补偿。
想起那天在杭州,住在满觉陇山坡上的村落,傍晚时分,天还没黑下来,沿着巷子随意走走。那些鳞次的民宿和栉比的餐厅皆是依山而建,取名很多带有一个“山”字,“半山”“见山”“南山”,又或者“云涧”“如野”“雨忆晴”这一类。信步而行,一直走到无路可走,拐过一家门庭冷落的民宿,呈现眼前的,是一片梯田式的茶园,空无一人。静静站了会儿,没有抽烟,却在心里抽了半支烟。对于时间一向没有明确概念,总需要认真思索一下,才能够确认今夕为何夕。只知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不同的月令,总有不同的花会开,每天都有花在开。从山坡顶下来,遇见一棵开花的石榴树,与石榴花照见的那一瞬间,黯淡着的心为之豁然一亮。五月榴花照眼明,古人诚不欺我。《红楼梦》中有一句:“石榴花一开,夏天就到了。”
石榴树下有一爿咖啡店,没什么人,静荡荡的,又空荡荡的,浓郁的咖啡香味与西方古典音乐相互缠绕着流淌出来,谁从门口走过,都像抿了两口,唇边残留一痕泡沫。继续往前,路东边一面雪白高墙,戴鸭舌帽、戴眼镜的老人倚着围栏,在落日余晖下静静眺望山头。一箭之遥的前方,一大片夹竹桃也已开花,宛如堆雪。围栏上镶着两个低调而别致的民宿名字:悠然。如果时光倒流回那一刻,我不会回避,而是将那一幅画面、那样一份意境捕捉下来,然后走过去,与他分享,说不定还能博君一笑,何乐而不为呢?走在路上的时候,遇见的景、遇见的人、遇见的意境,都是萍水相逢的缘分,走过之后,不会再次相遇;就算有缘再遇,大抵也是时过境迁。不断遇见、不断告别,有时觉得,告别比遇见更为频繁。人与人之间,值得惋惜的蹉跎,其实是心境的南辕北辙。走过很长的路,看过很多次花开花落,某一刻忽然发现,心里面孜孜以求的,并非星星或者月亮,原来是一种叫做永恒的东西。
那些萍水相逢的、休戚无关的过客,相逢而过的瞬间,本身就带有一份温柔意味。那天傍晚,在巷子里晃悠,东瞅瞅西看看,看孩童兴冲冲地冲下山坡,大人在后面喊着,追着。爬山虎爬满半面墙,一棵香樟树,高高地站在山坡上面,开枝散叶不知道长了多少年,近旁房屋都在它的荫护之下。我从树下走过、从人群中走过,走在吵吵嚷嚷的陌生城市中,以别处旁观者的姿态旁观别处的生活,他们的哀乐喜怒都与我无染;我的冷暖与执念,也唯自知。有时,在静与乱之间遐想,当我从这个世界消失,才算回到无悲无喜的那个我。而现在,我不会为了拒绝悲伤来袭而避开猛烈的狂喜;狂喜的时候,也就应该做好悲伤来袭的准备。
后来路过“一碗馄饨”,不过是驻足对门口墙上挂着的一辆自行车多看了两眼,老板就过来推开玻璃门,关切询问要不要来一碗馄饨,告之已经吃过了。是真的吃过了,心里却添了一份莫须有的淡淡歉意,并暗自决定,明天早上来这里吃馄饨罢。第二天醒得太早、起得太早,路灯还亮着,整条巷陌还沉在酣眠中,只有巷口那家早餐店睡眼惺忪地营着业。一碗白米粥、一只茶叶蛋,老板说,酱瓜自取,吃多少取多少,以不浪费为准。清凉的早晨,一个人坐在大树底下慢慢吃粥。不远处,开着三朵月季,鲜妍的色泽在幽暗的晨曦里如梦似幻,看上一眼,再看上一眼。温柔的白粥难消宿醉的念头,愿意做一个温柔似粥的人。喝着粥的人,至少是一个懂得温柔的人。
那天从早餐店离开时,老板说,下雨咯。包里有伞的,我这样回应的时候也在心里意味深长地道别,再见了。然后起身,走向梅妻鹤子之人的孤山。
夏天中午的风,吹起来有一种莫名的忧伤。当我追忆远方、南山、石榴花的时候,追忆的是一份意境,并且试图让这种意境始终萦绕于心,忘却不必记取的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