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博成

《勺子飞来了》是王春鸣创作的童话，讲述了一种叫勺嘴鹬的鸟类，它们如何活着，因何死去。读之前我对儿童文学有些陌生，只记得起小学读过的书，而那时我还有用文具和书桌构建出一片激烈厮杀的战场的能力，就像每个男孩都爱看那些主角一路成长过关斩将的热血动漫。后来我想这样的人就是英雄。

现在，我看着这只叫盐小勺的勺嘴鹬，好像又看到了英雄的气质。如同历代帝王出生时天有异象，它一开始就与众不同——蛋比别人大一圈，仿佛注定要成为鸟群的领袖。它的羽毛华丽，肌肉发达，好像身穿金甲的阿喀琉斯。可是它的生命却没有那样纯净，无权得到高贵而轻易的死亡，它注定要像奥德修斯一样苦苦漂泊。一个在海上，一个在天上；一个回归家乡，一个远离家乡。

约瑟夫·坎贝尔在《千面英雄》中提出了单一神话模式，英雄的历险之旅分为启程、启蒙、归来三个阶段，这也是社会中每个人的成长仪式。盐小勺一出生就面临迁徙，而启程后，父母以及妹妹相继死去，死于艰苦的飞行，恶劣的环境和人类的捕杀。它当了先驱，一切只能靠自己的意志。它有了妻儿，又因为它们探寻新的航线。它像所有的英雄一样孤独，而在孤独中它才能找到伊甸园。

在它的眼中，人类神秘、混乱、不可捉摸，无可避免地充当了反派。人眼中的动物呢？沈石溪的《斑羚飞渡》构建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动物世界——它们无比单纯，只为了生存或更好地生存；但它们又很复杂，有各种各样的计谋去争夺资源和地位，也会因为爱情和亲情做出冲动的选择。

这种结合让动物社会有了人类的影子，贪恋王权，嫉恨同伴，裙带关系，但这些尔虞我诈并未超出合理的范畴，只是它们在做动物本就会做的事时产生了丰富的心理。而本书中动物保持了童话般的形象——心理纯朴，对话简洁。

作为儿童文学，我认为动物应保持野性的视角，即它们身上不应该暗含超越自然的认知。然而书中小勺问了这些问题：在1758年林奈为我们命名前勺嘴鹬叫什么，或是我们是不是6600万年前物种大灭绝的胜利者，或是它喜欢楚科奇的原意：很多鹿。动物应与人类儿童保持类似的思想，它可以听族群长辈说祖先的往事，可以对周围的环境有所感悟，也可以对人类进行接触思考，这些属于把人类思维投射到动物身上时会自然发生的，是动物拟人化后必然之事。但刚才提的那些人类体系里的知识不应由动物的第一视角给出，应像书中另一处：“它不知道的是，美国有一个鸟类学家早就研究过花园里的知更鸟……”这样以旁白的语气说出，会更自然，也让小说中的动物更富有童趣。

似乎，以自然的视角看来人类总是对立的那一方。但这本书，不仅通过勺嘴鹬的悲惨遭遇揭示了人类对环境无情的破坏，也通过塑造盐小勺展现了人的境遇，暗示人与鸟具有某种程度的统一性。

书中写到，盐小勺热爱飞翔，这持续一生的飞行之梦，或许是因为灵魂深处一种永恒的不安。这种不安来源于何处，是它脑中闪过鲜活片段却不知道这些来自它的祖先它的灵魂它的血脉，还是它不知道要飞往何处却抑制不住飞翔的冲动？人和鸟都活在瞬息万变之中，对世界自身充满了不确定，于是有了一句经典台词：这世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飞，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这种鸟一生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阿飞正传》里的香港青年同样有一种灵魂深处的永恒不安，都市给了他便利的生活，夺走了他追求幸福的权利。他安慰自己是一只潇洒的无脚鸟，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要飞离这城市，飞离充满疏离感的生活，去寻找自己的母亲。当他好不容易行动却被母亲拒之门外后，他累了，就像一口气飞行9000公里的勺嘴鹬那样累，所以他死在了崇山峻岭之中的火车上。

盐小勺在生与死间奔波，却抱着一种理想主义：还好，春天是我的。它看着春天一路向北方走去，却不知道它去了哪里，于是它追了上去，哪怕春天的脚步总比它快一点，哪怕灭绝终将到来。求生的意志出自本能，而对远方的追寻又超乎栖居。书里提到俄罗斯的一句谚语：朝星星瞄准总比朝树梢打得高些，自诩智慧的东亚民族反而没有这样把人的追求思虑引向高处的古话，所有的教诲都指向如何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们没空抬头仰望天空，也失去了与自然之间的关系。

蕾切尔·卡森在《寂静的春天》中这样呼吁，应对害虫的最好办法不是大量喷洒农药，而是采用生物防治的手段，因为鸟的受伤就是人的受伤；李安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用孟加拉虎象征派的人格，人与虎在船上不断争斗，既关乎外界也关乎内心；《乞力马扎罗的雪》中哈里弥留之际看到，在乞力马扎罗山的皑皑白雪间躺着一具豹子的尸体，因此领会自己死亡真正的含义。当人望向动物的眼睛时，他看到的既是它们的灵魂，也是他们的灵魂。

当我注视天空飞过的候鸟，感觉人活在世上也很难找到真正的归宿。像鸟那样没有思想地寻找注定没有结果，但它们纤弱的羽翼却把诗写在了高处，云层看到后才开始下雨。我始终不知道生活是什么，于是，像《路边野餐》说的那样：为了寻找你，我搬进鸟的眼睛，经常盯着路过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