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祥
端午节假日前,儿子儿媳想带我和老伴去浙江湖州旅游,这个杭嘉湖平原上的省辖市,有什么好玩的呢?我一时说不上来。他们说,还打算到南浔古镇住一两宿,乘船看看夜景,我听罢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因为南浔是徐迟的故乡,在那里建了一座徐迟纪念馆。他是我的偶像,我是他的铁粉。
第二天上午,我们就匆匆赶到了南浔。想起这块颇具灵气的土地上,曾经诞生了一位文学泰斗,我从心底对这座古镇充满了深深的敬意。
徐迟是著名诗人、散文家、翻译家、评论家和报告文学作家,出版诗集主要有《二十岁人》《最强音》《徐迟诗选》等;翻译作品有《瓦尔登湖》《荷马史诗》《巴黎陷落》等;他写的《哥德巴赫猜想》《地质之光》《生命之树常绿》等报告文学均成为中国文坛经典。他开辟了“诗化报告文学”的先河,尤其是《哥德巴赫猜想》被誉为当代报告文学里程碑式的作品,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专设了“徐迟报告文学奖”。就在我们到南浔几天前,第十届“徐迟报告文学奖”在这里评选揭晓。
可是,就是这样一位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影响的老人,却选择于1996年深夜,从武汉同济医院6楼窗口纵身一跳,结束了82岁的生命。近30年来,社会上尤其是文学界众说纷纭,猜测颇多。
在南浔逗留期间,我两次走进徐迟纪念馆,阅读并摘录了不少翔实资料,如著名编辑家张守仁题为《徐迟老先生那纵身一跳,照出了世界的荒唐》一类的檄文,我都是初次读到,心中产生了石破天惊般的震撼。回到旅店,晚饭后我泡上一杯绿茶,伴着窗外滴滴答答的细雨,静坐、沉思、细想,徐迟这颗文曲星何以陨落?
徐迟1914年10月生于南浔镇的书香门第,自幼展露文学天赋。1927年在上海光华大学附中读书时,因受徐志摩的演讲影响立志成为诗人。1931年学生抗日游行后滞留北平,进入燕京大学借读,正式开始文学创作。在半个多世纪中,徐迟以笔为枪,战斗在中国文坛上。他的诗歌和散文充满对美、爱情和大自然炽热的歌颂,展现出极致的情感理想化;他的报告文学,多以浪漫笔触描绘科学家对真理的纯粹追求,将抽象的科学探索升华为诗意理想。所以,他的心里一直充满阳光和美好。
徐迟的多年好友、诗人曾卓说,徐迟一生追求、欣赏、歌颂真善美,看不惯社会上的假恶丑。1978年改革开放的大门打开后,“西方的机器人进来了……苍蝇蚊子也飞进来了。”社会上出现了许多丑恶、荒唐的现象,这让徐迟无法理解,深恶痛绝。生活中,徐迟经常看到违宪违法,权力大于法的个案,加之当时尚未既抓老虎又打苍蝇,把权力关进笼子里,他感到心灰意冷,理想破灭。徐迟的性格易于冲动,常以极端的方式回应现实。他选择不看书报,不看期刊,不看电视,不接电话,不听音乐,不玩电脑,不会客,不出门,关在家里只研究宪法。徐迟的思维方式决定了他的生存方式,他选择“与世隔绝”。世界并没有抛弃他,他却要抛弃这个世界。加上血压高、支气管炎、肠胃功能也不好,后又患上了老年狂躁症和忧郁症,疾病缠身,心力交瘁,这些都是致使他精神崩溃的重要因素。
徐迟对改革开放后的文学舞台持积极的态度,认为新时代为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源泉和广阔的空间,觉得文学的又一个春天到来了。他勇敢地突破了“文革”强加于文艺的条条框框,坚持探索和创新,每天凌晨两点醒来后,钻研深奥的科学和理论物理学,表现出对新知识的渴求和对未来的憧憬,他用一支如椽之笔,重新肯定了知识分子的价值,也为我们树立了一个又一个不懈追求真理的形象。然而,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严肃文学逐渐失去了地位,文学市场被庸俗文学和快餐文学所占据。徐迟主编的严肃文学杂志《长江文艺》滞销,订数一降再降,最少时只剩不足一万份。而同在武汉的通俗刊物《今古传奇》却发行一两百万份以上。以前是出版社向他要稿子,现在投过去都没有人搭理,好不容易有家出版社愿意接手,可给出的稿酬少得让他寒心。这种文学环境的变化,对徐迟这样的纯文学作家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冲击和失落。他感到自己的文学理想和追求无法得以实现,从而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和希望。
徐迟有过两段婚姻。1935年他在南浔中学任教时,与女学生陈松相遇,被其吸引。两人于1939年结婚,生有一男二女,这段婚姻一直被徐迟描述为纯粹而美好。1985年陈松患癌症去世,这对徐迟造成了极大的打击。他经历了长达四年的痛苦和挣扎,那段时间他写的文章,透露着一种无以言表的孤独。1989年,徐迟在广州召开了一个文学座谈会,结识了在四川大学工作的陈彬彬,二人进入闪电式的黄昏恋,他不顾儿女们的反对和挚友的劝告,执意与这位小他20岁的女教师结婚。徐迟续弦造成了子女疏离,而婚后因性格迥异,两人不和,于1994年分手。徐迟再次迎来孤独与寂寞,让他感到每天都像生活在一座没有围墙的监狱里……
面对如此无奈的环境,徐迟不愿随波逐流,苟且偷生。他在住院期间,曾对一位爱好文学的女医生说:“花盛则谢,光极则暗。一个人,当他的事业达到顶峰之后,再难以往上攀登了,转折之前最好的收场是飞起来。”随即,用手做了一个飞的姿势。其后,又用英文写下了“去意已坚”的遗言,撂在床头枕边。他想起了巴尔扎克的小说《幻灭》,自己与这部小说的作者和主人公吕西安一样,感到理想的幻灭;他想起《南齐书·王敬则传》中记载的“檀公三十六策,走是上计”;他想起了列夫·托尔斯泰选在82岁高龄,在寒冬里独自出走……于是,他步大师后尘,也选在82岁,即1996年12月12时12分,从医院6楼窗口“飞起来”,这三个“12”加起来恰为三十六,他践行了檀公的“走是上计”。
我突发奇想:如果徐迟既歌颂真善美,也理智地看待“世界的荒唐”;如果大师既欣赏文学的春天,也包容严肃文学“一时遇冷”;如果老夫子听取了子女和挚友的劝说,没有第二段失败的婚姻……这位中国文坛泰斗,会不会不这么着急过忘川河、上黄泉路?
夜宿南浔,做了一个梦,梦见徐迟正在他的纪念馆里召开一个青年作家座谈会,可是来者寥寥。我也想参加,却被他挡在门外。老先生笑着说,你讲的那些如果是30年前,换成今天早有结果。
第三天傍晚,我们驱车从南浔经苏州返程,看到沿途川流不息的车辆,行色匆匆的人群,脑海里忽然地涌起一种超脱感。心想,每个人的人生之路起点和终点其实都一样,都是从产房到墓地。不论你是位高权重,还是富甲天下,没有人可以买到返程车票。因此,我们从徐迟的悲剧中应该汲取教训,在享受岁月静好的同时,也要埋下头来,和他人一起负重前行。要努力去关注身边老年人的心理健康和生活质量,尽量给他们更多的理解、关爱和包容,让夕阳下的老人天天都过得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