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难

大暑的威势，最先在南瓜藤上显形。

父亲的身影，总在日头偏西时才出现在瓜棚边。他佝偻着腰，用一把豁了口的旧葫芦瓢，舀起木桶里的塘水，小心翼翼地浇在南瓜藤的根部。水流渗入滚烫的泥土，腾起一股微弱的白汽，瞬间又被热浪吞噬。他的脊背汗湿了一大片，深蓝的旧布衫紧贴着嶙峋的骨头。人与藤，在蒸腾的热气里，一同沉默地承受着大暑的熬煎，又一同在煎熬中孕育着一点微茫的指望。

当白昼的酷热稍稍退却，夜色如同温凉的潮水涌上来时，南瓜藤才真正活了过来。白日里蜷缩的叶片，在夜露的浸润下，悄无声息地重新舒展开来，贪婪地汲取着空气中微弱的水汽。白日里匍匐的藤蔓，在黑暗中仿佛获得了隐秘的力量，那嫩绿的尖端，以一种肉眼几乎难以察觉、却又无比坚定的速度，在夜色里悄悄向前探伸、缠绕。如果你屏息静听，甚至能捕捉到一种细微的、几乎无法分辨的声响——那是藤蔓在生长，是纤维在撕裂、在延展，是生命在黑暗里奋力拔节的低语。这声音微弱却执拗，在无边的夏夜里，盖过了此起彼伏的虫鸣。

小南瓜就在这无声的暗夜里，吮吸着藤蔓输送的养分，悄悄地膨胀着。它青涩的表皮上，细密绒毛在夜气中变得湿润。白日里被晒得发白的条纹，在月光下显出一种柔韧的青色。它紧贴着大地，像一个在热浪中蜷缩的婴孩，在黑暗的庇护下，悄然积聚着甜与实的重量。藤蔓承载着它，如同承载着一份沉甸甸的承诺。

大暑，就这样在南瓜藤上留下了它深刻的烙印。那些蜷曲的叶片是它烧灼的印记，那决绝的黄花是它催发的呐喊，那夜半拔节的低语是它逼迫下的韧性，而那日渐沉坠的瓜实，则是它熬炼出的结晶。藤蔓在酷暑中伸展、蜷缩、挣扎、生长，最终将灼热的阳光、滚烫的泥土、连同农人的汗水，一起熬煮，酿成了秋日里沉甸甸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