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愿意如何看待自己与世界的关系。
离开校园多年,仍然保留学生时代的一些习惯,比如夏天的午后,趴在书桌假寐片刻。云在青天,桌在北窗前,趴在书桌上面迷迷糊糊着,似睡非睡,似梦非梦。这个时候如果有凉风吹来,轻抚脸庞,就会不由自主地在心里默背陶渊明的诗文:“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有时真觉得自己是一个生活在现代的羲皇上人,没有抖音,常翻古籍,喜读古诗,遥想古代那种一生只够爱一人的深情。
倚在窗口吹风,忽然飞来一只褐色蝴蝶。眼看它往窗台这边蹁跹地飞过来,飞过来,然后竟然栖在手机的侧边。好想捕捉这美妙的一刻,可是手机在我手上握着呢。还没回过神来,它又飞去窗玻璃上歇着,没多久就翩然飞出窗外,像没有来过一样,徒留心湖涟漪微漾。除了这只褐色蝴蝶,不久前还看见一只白色粉蝶飞来窗沿,打了个照面,或许还说了一声“哈啰”,头也不回地飞走了。与人,与物,与一切形态的生命,在周而复始的时空的荒野中,长或短的相遇都是偶然,同时又是必然的重逢。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愿意如何看待自己与世界的关系。
找出一方虚置很久的砚台,盛满水,放在窗边,期待蝴蝶再来,来这里吃水。你知道蝴蝶是如何吃水的吗?小时候养过一只菜粉蝶,观察过它吃水的样子。清晨,摘一朵带着露水的丝瓜花,粉蝶嘴边有一盘细长的“水管”,平时,它会将“水管”卷起,收好,需要吃水采蜜时才将“水管”发开来,像大象用鼻管吸食那样。想了想,又取了些饭粒子,堆放在砚台边,希望鸟雀飞来,享用这免费的午餐。一天又一天,蝴蝶没有来,鸟雀也没来。只有窗外的云,来了又去。窗边砚台中,倒映着云来云去。
窗台、古砚,砚中云水同天,窗帘长长的拉珠被风吹动,陆放翁的诗境宛然在目: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好像只用这方古拙的砚台磨过一次墨,也只写过一次字。写的却是“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还有一句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文字的般若,犹如一面镜台,能在瞬间照见并不自知的心念。就像梅花易数卜卦,看似随意报数,实则难逃心念。随了心,必非随意。看似随手写出的两个句子,就像年少时抽过的算命先生的签牌,可以联想,但最好别当真。荷叶生时如何,荷叶枯时又如何,随后写出的为何偏偏是《金刚经》中问心的偈语?有时候,无须费神去别处找寻答案,因为问题本身、现象本身、无意识的选择本身,已经是答案了。自己若能明了,便算一种释然。爱着的时候,难免会产生期待,期待回应,期待同等的回应,就像期待来过的蝴蝶再次到来。与以往不同的是,当期待再次出现,能够避免被它攫住,继而陷入痛苦的泥淖。改善的地方在于,借由这份期待,观照己心,去芜存菁,修正对爱的理解和爱着的姿势。爱,应是众鸟飞尽,孤云独去,人与青山两不厌。
蝴蝶没有再来,却飞进了梦境世界。在梦里,一只蝴蝶飞来,栖在我的指尖,彼时天色渐晚,它试着掀动翅膀,翅膀蘸着了水,担心它去到外面的世界会挨冷受冻,于是用纸箱将它豢养起来,就像小时候那样。在梦里,我独自走进荒野,看见蝴蝶栖在岩石上,绿色的鱼像狗一样在陆地上行走。我没有从桥底走,而是从石板桥上面走过去,一走就走到了奶奶家。一大片马麟,长在奶奶家门前空地上,将开未开的淡紫色花苞星星点点点缀在绿丛中。斯情斯景,让我一下子兴奋起来,梦里不知身是客。
另一个梦里有两个我,A我和B我。A我是当局者,B我是旁观者。这两个我,如影随形。A我犯了事,被判重刑,关键时刻被“刀下留人”。是你,将A我从刑场救了下来。你的每一个沉默不语、体贴入微的细节都有落在B我眼里。从刑场转至新能源车间,那道镀膜工序,那些湛蓝色的电池片,A我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她曾经在这里工作一年。那些当时不情愿的岁月,时过境迁,也会让人感到亲切回味。随后去到四壁封闭的办公室,B我走到窗前,撩开一重又一重的窗帘,总算看见窗外。窗外,夜色沉沉。大家坐下来打牌,B我的心思不在于牌,而在于你那双含情带水的眼睛。你开车送我们归去。天色暗得更深,大雨落下来,车子行驶在无人的路上,B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生活在地球上,并且开始担心被人类肆意破坏的地球随时坠落下去。脚下的地球,会坠落到哪里去呢?如此想着,车子驶过荒僻的路口,银白色的,一望无际的海面忽现眼前,B我感到眼前一亮,心中一振。海水涌上来,漫过路面,前面的路看起来没有尽头,你适可而止,掉头返回。雨依旧下着,海水不断漫着,三个人的头顶上方出现一把伞。B我主动将A我和他中间的位置让了出来,之后瞬间置身一座岛上,岛上的路面呈60度坡度,走到哪里都像在爬山。岛上的人们停下脚步,看怪物那样笑看艰难走路的B我。走在前头的人,停下喘息时已经没法说话,只会哦哦啊啊。B我驻足仰望,那么陡峭的路面……想起的,不是自己的另一面,而是朦胧远方,有一双含情带水的眼睛的你。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所谓有缘人,原来是那个能够解得梦境、能够以潜意识读你的人。
生命力充沛的人,很少需要真正的午睡。有时趴在桌面,也只是玩赏窗帘拉珠投在墙角的影子,风轻轻吹,拉珠漫不经心地拍打着墙面,一下,一下。墙上,光与影的无声缱绻,颇有光阴的味道。看“倒映”在手机屏幕上的窗帘拉珠,长长地垂下来,在阳光照耀下,光泽忽闪,像极小时候夏天戴过的水晶项链。望进手机屏幕深处——天之苍苍、白云悠悠,以这样的角度“俯视”窗外云天良久,便是休息了。那些在树丛中一天到晚啁啾的鸟雀,有时,有一只叫得格外婉转流丽,简直怀疑不是真的,听着使人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轻倩跳脱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