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希

　　博物苑西北角，是我每天晨练之地。我喜爱这儿树林荫翳、鸟声上下之趣。也喜爱濠南别业“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之静幽。每每打完太极拳，总会在这儿逗留些时间。静谧的英式建筑沐浴在初升的秋阳里，在周边层层叠叠的青松古柏辉映下，显得格外醒目。绿影婆娑里，无论是别致的圆弧台阶、凹凸起伏的立面、西洋风格的长窗，还是爬上罗马柱的绿植，都衬托着岁月的变迁以及人世沧桑。乱石铺就的地面、紧闭的门扉，让人更添无限斑驳的思绪。散落四周的广玉兰、厚壳树、黄扬、月季、腊梅、金丝桃、凤尾兰、木芙蓉等名花古木遗世而独立，无论你来还是不来，它们都守护这里，绽放着美丽和热情。最是那门楹边上两棵百年紫藤，终年繁枝绿叶攀缘缠绕在粗大立柱上，形成一个巨大拱门状，覆盖至楼顶。每年四月中旬至五月初，紫白两色繁花交相映衬，满目清秀，引得市民陶醉其下，流连忘返。

　　院中那座气宇轩昂、目光深邃的人物铜像，正是晚清状元、近代著名实业家、教育家张謇先生。铜像底座简洁到就是两个字“张謇（1853一1926）”，此外再无任何字。我不知赠送铜像的日本友人姓啥名谁，但从铜像制作风格看，一定是熟悉先生风格与修养的挚友。

　　我多次去过位于南郊的啬园。除了那里的古树参天、鸟语花香、富有田园野趣之外，还因为那儿有先生生前选定的墓地。先生灵魂安栖地除了静谧，还北枕城垣，南向长江。墓前方尚有军山、剑山，形似火烛分立左右。青松古柏下，平添了庄严肃穆的气氛。后人尊其生前所嘱，不铭不志，仅在墓门的横梁上篆刻“南通张先生之墓阙”八个大字。随身亦不许以任何金银铜器作陪葬。日本友人送来的这尊铜像，重现了先生生前风姿。

　　打完拳，我喜爱在铜像前，揣猜先生此时想些什么呢。他不会忘记随同文武官员跪在冰凉泥水里接驾那一幕，暴雨里，雨水从帽顶红缨上流下来，不仅袍褂上染红，连积水也成了红红的一片。当长长仪仗队走过，慈禧太后连轿帘也没掀一下，就晃晃悠悠过去了。你扪心自问“堂堂七尺男儿，连条虫都不如，有志气的人能做这种官吗？”你也不会忘记，甲午惨败，世人齐呼要杀李鸿章谢天下，你独自上疏弹劾。可实效又是如何？你深感九仞宫墙之内并非用武之地，自叹“金榜枉题名，空负凌云志。”与其做三品四品无为之官，还不如做一点对国家和社会有用之事。这就是你弃官回乡的原因吧！

　　可书生办实业，在那个年代谈何容易。连你的恩师翁同龢也规劝你，指出经商办厂在西洋犹可，商人可以当国会议员。而在中国经商却一向被视为“末务”，会被人们“以市侩而目之”。你实业救国的决心既下，绝无反顾之理。开始为建大生纱厂，你筹措资金，亲选厂址，可谓千辛万苦。你挺住了，虽一介书生，却有着博大的胸襟和深远的战略眼光。以大生纱厂的资金为基础，用其盈利的资金像母鸡孵蛋那样，办起了大生二厂、三厂、广生油厂，上海大达外江轮船和天生港轮船公司以及资生冶厂等企业69家之多。这一系列企业的发展，奠定了南通民族工商经济发展的基础，使二十世纪初，南通近代工业初具规模。

　　每当阳光初升，红彤彤的余光透过树隙，染得绿色植物也带了红晕。青砖红顶的濠南别业映衬在湛蓝天空里，划出美妙的天际线。这时间，也是我在铜像前遐思最多的时候。1926年8月23号夜，别业里通宵灯火长明。在众人看护中，这位为实业救国耗尽心力的老人心跳愈来愈弱，延至清晨，曙光重新照临大地的时候，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一时间，唁电像雪片一样飞来，祭幛挽联挂满了灵堂。11月1日举行葬礼，随着哀乐声起，素车白马从这里出发。送葬者盈千累万，一个个步行执绋缓缓而行。凡灵车经过之处，沿途乡客达数十万之众，足见先生与地方父老情深意笃。先生与世长辞了，但他留下的事业是不朽的。他不是如胡适所说的“失败的英雄”，他是一个伟大的成功者。他为家乡赢得“近代第一城”的美誉。他敢为人先，创造了许多国内第一：全国最早的博物苑﹑第一所师范学校﹑第一所气象站﹑第一所地方剧场……有人叹道：一个人，一座城。

　　如今的南通，无论你走在哪里，无不有着先生的影子。先生毕生为之辛勤培植的实业之花结出的硕果，将一望无际的江海平原装点得分外妖娆。先生经商的举动也影响了全国。在其之后，苏州陆润庠辞官下海，孙多森、孙多鑫兄弟也在上海创建了我国第一家机器面粉厂。我曾想，从唐代武德元年至清末1904年最后一次殿试，历史上共出现过591名状元，大多寂寂无闻。如果这些状元都像先生这样为地方兴起做几桩实事，那该多好啊！那举国又会是一个怎样的局面？

　　1953年，毛泽东同志与黄炎培在一次谈话时说：“谈到中国民族工业，我们不能忘记四个人。重工业不要忘记张之洞，轻纺工业不要忘记张謇……”

　　铜像前，我似乎见先生慈祥的面容笑了笑。是的，“先烈回眸应笑慰，擎旗自有后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