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面对群孙，祖父总喜欢摸我们的头。但他实在太忙，我们围绕在祖父膝前的时光不多。”
我出生在一个特殊的家庭。祖父张謇、父亲张孝若在中国近代史上都有一席之地。在他们耀眼的光环下，我经历了两个时代，健康步入南通千余百岁老人的行列，能够正常地会客、写作、弹琴、打牌，我由衷地感谢这个日新月异的新时代。
祖父46岁才做了父亲，在事业鼎盛时期又相继有了孙辈，自然对我们非常疼爱，但他对子孙的爱却从不放在脸上。
我们姐弟6人中，除绪弟外，都是祖父在世时出生的，皆住在濠南别业西楼。1915年非姐出生前，为了给第三代腾出更多的生活空间，同时也便于安静处理公务、悉心读书，祖父搬到濠河北岸边的濠阳小筑。多年前，日本史学家藤冈喜久男先生来通，将1922年8月13日《张謇日记》的复印件做成镜框送给我纪念。上面写着：非、柔、融、粲四孙来小筑。文字虽然不多，我却深深地感受到祖父对我们的浓浓爱意，我一直把这个镜框挂在客厅东墙醒目处。
祖父很重视对子孙的家教，告诫我们要尊重长辈，友爱平辈，每日早晚要向长辈请安，见客不得以貌取人。姐弟之间也要相互尊敬，不要直呼其名。当年的小学老师曾感慨说，张家的孩子最有教养。
在我出生前后30多年，祖父在南通办了那么多的工厂、学校和公共事业，但他自己却非常节俭，也要求我们自小养成节俭的习惯。平日他来家时，家里在生活方面几乎没有变动，顶多增加一点他喜欢吃的农产品。晚辈要见祖父时，通常也不敢穿绸缎衣衫。
祖父的一生，爱国爱乡是他的主旋律，并贯穿在对子孙的教育中。为了传承祖父的爱国思想，我在过百岁生日时，把与祖父理念一脉相承的新三字经送给我的后代：国是家，善做魂，俭养德，诚立身……
张謇先生离开我们已近94年。在这个世界上，亲自见过张謇的健在者已经凤毛麟角，张柔武是目前张家硕果仅存见过啬翁的人，她和祖父一起共度了7年多的好时光。
张謇1926年去世时，张柔武虚龄才8岁。在她幼时的记忆里，只知道祖父是整个大家庭的重要人物，无比崇敬却不大敢接近。能直接面对到祖父，更多是在逢年过节、长辈寿诞或家庭聚会场合。每当这时，祖父会笑盈盈依次摸摸他们的头和手，轻轻地用海门口音询问：“听话吗？去幼稚园学了些什么？”
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了，祖父已成为张柔武遥远的记忆。她依稀记得祖父喜欢吃鸡蛋、蚕豆、芋艿，喜欢喝盐齑豆瓣汤。当然，最刻骨铭心是1926年那个盛夏祖父去世时，笼罩在濠南别业的一片悲凉。站在二楼西门墙边，柔武看到静卧的祖父，旁边放着盛满大冰块的椭圆木盆，那时她感觉天快要塌了……
生在张謇这样一个特殊的家庭，张柔武自幼对祖父“以强毅之力行其志”留下深刻印象。在她的幼年、少年和青年时代，作为张家的子孙，她比同龄人更多接触祖父治理一方水土的济世理念。随着年龄渐长，她知道祖父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对祖父一生事业的关键词“实业、教育、慈善、自治”也有更多感悟。
张謇43岁迎娶吴夫人，46岁得独子，万分欣喜。但他从不宠溺后辈，而是悉心教诲，并辑录刘向、诸葛亮等7位古人的教子格言作为《家诫》，从修身、立志、得学、为人、处事等方面告诫子孙。在中纪委监察部编辑出版的《中国家规》一书中，收录了中国历史上50位著名历史人物或族群的家规，其中包括张謇的《家诫》。近百年前写的《家诫》，今天读来，依然可以感受到一位古稀老人对后代的谆谆教诲和殷殷之情。
“我在青少年时期之所以有一些进步思想，祖父、父母、非姐、聪妹和绪弟等，对我影响很大。”
虽然出生在一个封建家庭，但我从小接受祖父实干兴邦的爱国思想，感受到祖父爱国主义的民族气节。父亲在我幼年时就教育我要积极向上。他说，虽为旧式家庭，但爸爸并不重男轻女，只要谁能用心读书，要求上进，谁就能继承祖业。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知书达理、思想进步的母亲。她出身名门，心地善良，为人正直厚道，可以倾己所有帮助别人。当年我家保姆曾有这样的评价：有钱来客看老太太，没钱来客看少太太。
母亲留给人们更多的记忆，是当年状元府中相夫教子的“少太”，而她在日伪“清乡”时期及解放战争期间不顾个人安危，掩护中共地下党组织开展隐秘战线斗争的经历却鲜为人知。在那段腥风血雨的岁月里，母亲临危不乱，急中生智，扮演“姑姑”角色掩护中共地下党员，并多次将居所提供给党组织作为议事场所，为中共隐秘战线提供了许多帮助。
说到思想进步，在我们4个姐妹中，死于日寇枪弹的妹妹张聪武知名度较高。抗战爆发的第二年，祖母带领全家人离通去上海法租界避难。3月下旬融弟刚完婚，聪妹却突然失踪了。祖母多方打听，方知聪妹去了苏北抗日救亡宣传队。那一年中秋之夜，日军包围正在如皋开展抗日宣传的小马桥宣传队驻所，16岁的聪妹突围时不幸中弹，牺牲在敌军枪口之下。
其实不仅是英年早逝的聪妹，非姐也是一位非凡的巾帼英雄。抗战爆发后，一向爱国的非姐终止沪江大学的学业，回到家乡南通，会同徐惊百、邹强、孙卜菁等亲友，自发开展抗日救亡宣传活动，并把聪妹从海门召回演短剧《放下你的鞭子》。当时驻通爱国东北军57军111师师长常恩多对他们的爱国热情非常支持，并同意接纳非姐和那批进步青年加入部队，成立“抗日义勇宣传队”，开赴前线与日军作战。飒爽英姿、为人豪爽的非姐在部队威望很高。她活到101周岁高龄。
市区濠南路，满目皆是张謇时代的经典遗存。这条路上最有特点的建筑，莫过于造型考究的濠南别业，张柔武在那里度过快乐的少年时代。虽然从小生长于高楼深闺，但她并没有受到多少封建礼教的压制。这当然应该归功于祖父张謇提供的一个饶有文化气息的生活环境。
站在濠南别业西楼张家四姐妹曾经的闺房，顺风时可以听到楼下游人的欢声笑语、琅琅书声，以及仙鹤高亢的啼叫。在这样一个优渥的环境里，张家姐弟在国难当头投笔从戎，投身抗日洪流，追根溯源，还是得益于张謇先生的家国情怀和对子孙从小灌输的爱国主义教育。
张謇曾经说过，我不愿意我的子孙做官，愿意多出几个明事理的读书人。他的子孙大多没有辜负他的厚望。用张柔武老人的话来说，身为祖父的子孙，我们身心多少有一些祖父的遗传元素，有进取心，有正义感。所以在那段山河破碎的艰难岁月，张家人做了不少对国家有益的事情。
“我的艺术人生虽有坎坷，但从未动摇过我爱国爱党的执着之情。”
【口述实录】
我是祖父的次孙女，出生于1919年美好的人间四月天。那时的南通百业兴荣，万象皆新。我生在午时，算命先生说我命硬，祖父便为我取名柔武，期望以柔克刚。柔，颇能体现我少年时代温和内向、喜欢追寻自然美好的意境。武，则是我们这一辈的排行。有人说，1919年是祖父“最文艺”的一年，他创办的伶工学社、更俗剧场、中影股份等都在那一年问世。在祖父的6个孙子孙女儿中，出生于1919年的我也“最文艺”。
去过濠南别业参观的人，都能感受到那里浓浓的艺术氛围。我的父母皆受过良好的教育，父亲是民国四公子之一，才艺过人。母亲毕业于教会学校，有较好的音乐素养，她和父亲结婚时，外祖父特意购置一架曼德林牌钢琴作为陪嫁，那架钢琴，成就我多少音乐梦想。
读小学时，母亲送非姐、我和粲妹进了基督女校，小学毕业直升到崇英女中初中部。而祖母却令我转学到祖父创办的女子师范，希望我将来能执掌女师的管理。而我志不在此，心仪的是音乐专业。开明的父亲答应了我的请求，亲自带我去上海美专和杭州国立艺专参观，1935年将读师范二年级时，我考进了杭州国立艺专音乐科，开启了我的音乐人生。
上世纪50年代初，我回到家乡，应聘去南通师范担任音乐教学工作。在那个年代，能唱兼奏两种技能并举的音乐教师不多，当时我颇受重用，跨校在女师、商校、卫校兼课数年。1984年为了工作之需，我到市政协担责，结束了33年的教学生涯。
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艺术生命则是无限的。在我的百年人生中，不乏坎坷曲折，却从未动摇我爱国爱党的执着之情。
【采访手记】
去年国庆前夕，一款百岁老人钢琴自弹自唱《我的祖国》的抖音短视频，成为互联网时代的一个爆款。在港闸区推出的快闪短片《你好，中国，港闸儿女唱给祖国的歌》中，张柔武倾情出镜，在她祖父张謇124年前创办的大生码头，老人边弹边唱，神采奕奕，成为朋友圈的“网红”。
如果从1935年考取杭州国立艺专算起，张柔武的歌唱生涯已有整整85载。学生时代，在她就读的南通女师音乐会上，她动情地唱了《玫瑰三愿》；抗战时期，在上海英国人办的电台，她慷慨激昂地播唱抗日革命歌曲；1956年，在市政协大礼堂，她倾情演唱《绣金匾》和《桂花开放幸福来》；1958年国际妇女节，她在工人文化宫三楼演出独幕歌剧《金凤树花开》……直到共和国70华诞，老太太满怀深情地和一位少年儿童联手演唱《歌唱祖国》。一个世纪以来，名门闺秀张柔武的音乐人生，有多少精彩的片段让我们记忆犹新。
在张柔武老人的3本著述近50万字的记述中，关于音乐人生的篇章很多，也有许多经典的花絮。在不同的年代，她都能与时俱进地唱出那个年代的新歌。她告诉我，音乐不仅让她藉以抒发情怀，更让她增强了无穷的力量。用歌声讴歌祖国日新月异的新气象，表达她对党对祖国的满腔热爱，这便是一位已过期颐之年的名门闺秀的家国情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