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谔

　　元旦前夕，有四位学生相约来看我。

　　一生问：你经常说书法可以帮助倾吐，我怎么体会不到？

　　答：开始接触书法时，就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饿了哭，疼了也哭，因为还没学会用语言与动作来表达。你虽学书有年，悟性也不差，但据我所知你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实际水平仍处于初学阶段。书法语言掌握得不多，就不会想到也无法顺畅地用书法这种艺术形式来表达内心的情感。假如能天天用心练习，坚持上三五年，那么随着基本法则的掌握，艺术感受力表现力的增强，于书法之美会时有会心，这样尝到“甜头”后，有时就会产生用书法来诉说的冲动。这是第一阶段。长期浸淫、日积月累，艺术之美对人的心性会产生影响，从而改变人的气质、思想以及行为方式，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翰墨因缘，烟去供养。”久处芝兰之室，自己不觉，而人能知觉其香。这是第二阶段。随着肉体生命一步步走向终点，艺术生命一步步壮大成熟，物质之需日益减少，精神占比会越来越高，用艺术的方式来表达倾吐，自然会成为首选。这是一件多么无奈而又美好的事啊！此为第三个阶段。

　　一生问：为什么有不少大艺术家宣称自己首先是个诗人？诗真的是众艺之首吗？

　　答：这个现象我也注意到了。首先要搞清楚的是“诗人”这一称呼在人们意识中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

　　清代袁枚说胸境超脱的人就是诗人，而且是真诗人。如果胸襟龌龊，那么天天哼诗，也不是诗人。有人举例《水浒传》中的鲁智深，说他大智大仁大性，就是一个诗人。似乎可以这样理解：诗人是指行为高尚的人，正直、仁爱，有悲悯情怀。

　　书法大师林散之生前自书墓碑：“诗人林散之暨妻盛德粹合葬”十二个字。老人称自己为诗人。他曾说：“我作诗七十多年，成诗近三千首，若问平生得意句，还是诗外无字诗。”他说的无字诗，就是指他生前的一系列高尚行为，可见他对诗人二字的理解。

　　诗是艺术的总称。艺术是诗，诗即艺术，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诗。我们常说的“诗一样的语言”“诗一样的生活”“诗一样的风景”，就是这个意思。

　　诗，各种体裁的文章，代表一个人的文化修养。文化修养缺失，艺术作品即不可能达到高级境界。明代詹景凤把山水画分为逸家和作家两派，说文人应该学逸家，作家派的画即使生动，也会气韵索然。言外之意是说作家派的画没有诗意，没有文化，属工匠之流。曾经读到一本书，书名叫《论学谈诗二十年》，是胡适和他的学生杨联升的通信。书里谈论的学问面很广，却很少谈到诗。那为什么偏偏书名中要用一个“诗”字呢？在这里，“学”和“诗”是并列的，诗即学问，学问即诗。另外，我自作多情地理解：胡、杨二位的行为本身，就是一首美妙的长诗。

　　还有一种情况，有的艺术家多项兼能，如石涛、弘一法师、潘天寿。吴昌硕临终前还挂念着他的诗，齐白石自评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有人说齐白石是说反话，意在进一步抬高自己，我不这样认为。首先，他这番话是跟他的学生胡絜青说的，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耍心眼。其次，1956年老人在《齐白石作品选集》自序中有这样几句话，大意是：大家都说我的画好，我真不知究竟好在哪里。我的印和诗却没人谈论，知道的人很少。不知道说知道的人是不是真知道？说不知道的人中是否有人真知道？看来只能等待后世了。老人是很肯定自己的诗的。

　　诗还象征着一种激情、一种独美的气质。西方许多大艺术家都极富诗人气质、诗人激情，如梵高、塞尚、罗丹等。

　　一生问：那么老师，学书法是不是一定要考美院？

　　答：自古学习书法的途径有很多，都有成功的例子，也有失败的例子。美院能让你很快成型，但要成材的话还得靠自己继续不断地努力。今天刚好读到一篇沙孟海先生当年写给他的5位研究生的信，信中殷殷叮咛：学书法而不被时间淘汰，一定要有一门学问来支撑。大家知道，知识不是独立的，深研任何一门学问，都会涉及多个门类的知识，这就又回到“通识”教育的问题上了。我理解：书法家不一定非要成为学问家，但必须是一个富有文化修养的人，如此，仅靠在美院读的那几本书是远远不够的。

　　一生始终笑而不语，我对他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