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书
嘉庐君:
展信平安。昨日起,京都也进入了“紧急事态宣言”所涵括的范围,我不问世事,照例过着没有口罩的生活,亦不愿清早去药局前排队等待。据说常有排很久队而最终买不到、甚至叱骂店员的情形,到底不愿目睹。去超市买菜,忽见门前立着“请都佩戴口罩”的牌子,结账柜台四周也都以塑料纸严实围拢,气氛紧张,急忙买了菜匆匆回家。
这个春天竟如此流逝了。韩语课已暂停月余,原本每周课后能在高岛屋地下超市买菜,是非常喜欢的消遣。好在邮路目前还通畅,前一阵忽而想念故乡春间的食物,凌晨两三点在网上寻觅芦蒿、蚕豆、慈姑等时蔬。芦蒿日文名“背高蓬”,即“个儿高的蓬蒿”,在日本属于归化植物,尚未被开发作蔬菜,网店也见不到,实在可惜。京都西郊的低洼湖泽也许有生长,但也罢了。好在买到一种水芹,径呼“京芹”,是本地的小众蔬菜。于下京区西七条的湿地有栽培,通常当作味噌汤的调味蔬菜,又或是焯过凉拌。惜乎盛产豆腐的此地却没有豆腐干,虽然可以去中华料理店购买,但我主张的料理原则是出于懒惰的因地制宜,便拿超市常见的油豆腐同炒,滋味尚好。蚕豆不难得,在和歌山一家店里买了,说四月下旬才开始收获,定价比之前贵不少。超市里只有在元旦前后才见得到慈姑,此地亦只当煮在汤里的装饰,或者切片油炸,我常常不能满足。在网店找到广岛县福山市生产的慈姑,即将落市,便买了一公斤。收到后以带骨鸡肉炖煮,仿佛还原了遥远记忆中的味道。
怀旧情绪兴起,一时难以收束,又想到一种国内极寻常而此地超市罕见的蔬菜:丝瓜——也是你最不喜欢的蔬菜。只有九州地区与冲绳有所生产,并当作食用蔬菜。不少地方虽有种植,却仅是为了制作夏天遮阳的绿墙景观,或等丝瓜老了取丝瓜络用。学校教学楼附近常植冲绳苦瓜,也是为了夏季满墙绿意,所结苦瓜往往无人问津,我怕担擅取公产的罪名,虽年年动心,却也忍住没有下手,眼看苦瓜长成锦荔枝,做了鸟雀甜点。之前在校内偶遇管理植物的师傅森田博久氏,询问为何无人采摘那苦瓜。森田云:“年轻一代长于城市,不熟悉蔬果,只有超市里的卖的才叫蔬菜,对于外面长的果子既无采摘欲望,也怕被人瞧着不雅观。”
“那我可以摘么?”我问。
“你喜欢就随便啦。”
贝原益轩1704年刊刻的《菜谱》中卷“丝瓜”条云:“二月初播种。一穴一颗,每日须浇粪水。其实老后去皮,取如网之部分日晒之,其后浸水中,洗去腐烂皮肉,干燥后可洗锅、器物等。不必他物,可去物之污垢。沐浴之时,亦宜于洗身。嫩时去皮可食,此瓜疗病功能甚多,见诸《本草》,世人鲜知也。”在江户时代,“丝瓜一样的”不是好形容,“丝瓜一样的男人”是说愚蠢的男人,“丝瓜一样的女人”是说丑陋的女人。不过“丝瓜水”倒被认为是美人水,可治咳嗽。如今人们对它的印象多从正冈子规辞世之句而来,翻检各种汉诗集,暂未见歌咏。前日在竹冈书店买得铃木虎雄著《豹轩退休集》,收录豹轩先生晚年数千首汉诗,所咏事物风俗极丰富,许多句子都很好,但未见他提及丝瓜,哪怕是1945年前后物资严重缺乏的时期。之前曾跟随研究班老师们在城内一家典雅的中华菜馆吃过一道炒蔬菜,当中见到了丝瓜与茭白,却只有几小块当作装饰,座中无人认识。记得十多年前的暑假在南通学日语,姗姗将她母亲做的丝瓜炒毛豆装在玻璃罐里带给我——我们都热爱丝瓜,除了你。真对不起,在这信里反复回忆你最不喜欢的蔬菜,哈哈!
网购的冲绳丝瓜很快寄到,清炒、煮汤都好,足慰怀乡愁肠。跨国交流如此频繁的今日,异国蔬菜品种的传播与流行仍是非常偶然的事。某些曾经在江户时代就传入的蔬果,今日已然难见踪迹,譬如杨梅,日文叫作山桃。据说若干年前超市尚有售卖,而今全然消失。原因无外乎识者甚少,不受市场欢迎,下游果农会很快放弃种植。“你那边居然没有丝瓜吃?”“原来你那儿也有蘘荷。”家人常有这样的惊叹。“原来中国也吃茗荷(蘘荷)!”“原来中国也吃草饼(青团)!”身边日本友人也常这样感慨。而我也对这些问题常怀兴趣:“这种植物(或食物)真的未曾传来日本么”“何时传入”“何时消亡”“为何没有传入”“为何消亡”。
友人库索每至春天便无比想念香椿,我查到京都本地有香椿存在,万福寺也有江户时代中国传入的几株,但此地全无摘芽食用的风习。据记载,吉田山也有香椿,但我仔细搜寻了几回,尚未在满山密林中认出香椿。贝原益轩《菜谱》卷下“椿”条云:“近年自唐土传入。木叶均似漆树,长生。以落叶加羹汤之上,有香气。”而今春老,香椿芽早长成叶子,就算找到也来不及吃,真希望有院子能自己种一棵。
这一周就在家山蔬菜带来的慰藉中过去了,此外便是忙于准备各种在线课程,相当手忙脚乱。不知这“非常时期”还要持续多久,《豹轩退休集》1945年1月有《艰食》诗三首,“萝菔半枚三日食,薄糜两次未曾瞋”“菊芋掘来充夕蔬,柑皮茶叶亦无余”云云,我喜爱这饥饿贫乏中保有的诗心,应向前人学习贫穷且安乐的哲学。夜已深,暂写到此处,愿你一切都好。多么想念博物苑的牡丹与紫藤,这里牡丹已开,紫藤还要一番等待。
松如
庚子谷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