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夜明珠

在京都学习韩语(上)

  □苏枕书

  2017年的冬天,决定学习一种新语言。拉丁语、法语、波斯语、阿拉伯语?最后选择了通常被认为比较轻松的韩语,京都实在太多韩语教室,而那时也很想阅读一些韩文文献。几乎没有多少犹豫,就选中了一间在四条闹市区小巷内的韩语教室。小班教学,一学期四个月,每周一节课。讲师都是韩国人,一学期轮换一位,目的在于让学生接触尽可能多的口音。每周去城里看看热闹的世界,对我来说也是重要的疗愈。唯一感到不足的是课程安排太稀疏,若每周多些课时就更好了。

  最初,班上除我之外共有三位日本女性,公司正社员夕夏、在律师事务所打零工的润子、同样打零工的奈南。夕夏的丈夫常年从事对韩国的业务,近年来被派驻到韩国。他已在这间教室学了十多年韩语,说得非常好。受丈夫的影响,夕夏也开始了学习。润子的故乡在京都府北部的滨海小城宫津,读大学时来到京都市内,之后结婚生子,在此定居。她喜欢韩国流行文化,多年前受韩流影响,是喜欢裴勇俊的那一代:“马上要奥运会了,学英语有点没信心,不如趁此机会学韩语吧——我是这么想的。”奈南是名古屋人,妆容精致的美丽姑娘,总是做着好看的发型,手帕与衣服、拎包搭配得一丝不苟。当我在上课前狼吞虎咽吃饭团或三明治时,她会很惊讶地说:“你好可爱,一口就咬下去了!”然后告诉我,她从小被要求小口小口吃东西,三明治要拆开每片面包,非常小心地吃,吃一口还要用手帕按一按嘴角,最大限度地确保姿态优雅。她的生活有些神秘,似乎换了不少工作,与十多岁的爱犬生活在京都,有时会给一些水彩画教室做模特,会去参加世界各地的音乐会。她热爱旅行,去过很多次韩国:“不如趁着奥运会的契机来学韩语吧,下次跟韩国朋友说起来,他们也会高兴。”润子家也有一只十多岁的骑士国王查尔斯猎犬。最初我们的话题便从交流各自的狗、猫、儿子、丈夫开始。有时下课后会一起在附近喝茶,渐渐熟悉了,也会倾诉生活中的苦恼。夕夏的丈夫偶尔从韩国回日本度假,总是很贴心地给我们带小礼物,有时是果茶,有时是手工皂。他来教室接夕夏回家,遇上我们聊天的时候,就默默含笑坐在边上等待。因为课程不紧,也没有考试、竞争的压力,学习格外愉快。“精神马杀鸡。”我们这样形容。

  我们小班第一位老师在京大医学部读书的慎姓男生,与他的姓氏一样,为人谨慎寡言。我的韩国同学李时敏听说我开始学韩语,最在意的便是老师的籍贯。

  “慎老师说他是首尔人。”

  他追问:“首尔哪里?很多外地人搬到首尔后也说自己是首尔人,但是他们说的并不是标准首尔话。”时敏是我的同级生,年长我几岁,我们一起考进博士班,经历学院内的种种风雨,结下深厚的革命友谊。他出身书香门第,父母双方上溯几代都是首尔人,他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在学馆学习中文,老师是来自吉林的朝鲜族女性。刚认识时我问他是不是两班出身,他非常不屑:“韩国自称两班贵族的大半是假的,都是王朝崩溃后买的身份,稍微花点钱就能修个漂亮家谱。”

  慎老师面对四个女生,视线总停在书本或黑板,很少与我们有目光交流。奈南有时会趁下课时问他一些个人生活的信息,何时来日本,为什么想到来日本。他只是很简短地作答,便鞠躬离开了。有一日我们练习造句,轮到我:“去年冬天我第一次去了韩国。我去了教保文库,因为我喜欢书。但我不会读韩文,所以我没有买书。”

  慎老师问:“是光化门店的教保文库么?”

  “是的。”

  他突然停滞了数秒,回过神道:“我以前经常去那里。”

  奈南非常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异样,笑着追问:“老师在那里有什么难忘的往事么?”

  没想到慎老师沉默了片刻,竟然告诉我们:“几年前我回首尔,在那里遇到了我的前女友。她也看到了我,但装作没有看到。她已经结婚了。”

  没想到是这样的故事,我们都为自己过剩的好奇心感到惭愧,努力安慰了几句。春天到来后,慎老师的课程结束了,据说他正忙着找工作,也许会留在日本做医生。接下来的老师是一位姓安的男生,教学经验丰富,很会调动课堂气氛,安排了很多练习会话的环节。不过他没有带完一个学期就调去了大阪分校,因为他刚刚做了爸爸,需要去离家近的地方照顾妻子。下一位是具老师,生于釜山,年轻时随丈夫来到日本,孩子都出生在这里。具老师是这间教室的资深教师,因为都是女性的缘故,大家相处得格外融洽,课上造句也常常谈及自己的生活。我们很快知道她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将要结婚,正在找承办婚礼的酒店。时敏很关心我的韩语学习进度,听说新老师是釜山人,他深感忧虑,担心我受釜山方言影响。不过在听了我的口音之后,他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你混合了中文和日文的独特腔调。”时敏服役时在釜山附近的小城,度过了孤独辛苦的军中生活。他的母亲幼时赶上朝鲜战争,曾随家人流亡至釜山。因此在他的记忆中,对釜山并没有很好的印象。

  时敏父亲是学者,在他读小学时,父亲曾在天理大学访问过数年,那时他们一家都住在天理市。2016年11月初,听说我要去天理大学查资料,他提议同往。近铁列车悠然南行,原上芒草一片银白,稻谷已收割,枯枝上缀满小火苗一样醒目的柿子,就这样来到了幽静的天理市。穿过萧条的商店街,抵达天理大学正门。校内种满乌桕与银杏,衬着古朴庄严的图书馆,非常优美。时敏震惊于天理市的冷清,在他遥远的记忆里,这里曾经有来自全国各地的热情信众,从小学到大学,有许多学生。他曾在天理小学借读数年,他和他的姊姊都说极好的日文,他的姊姊后来去东大留学,如今也是学者。

  天理大学与朝鲜渊源深厚。明治二十六年(1893),天理教就开始到釜山地区传教。日韩合并之后,天理教有组织地在朝鲜半岛传教,与朝鲜总督府之间存在着“紧张与合作”的关系。为了培养海外宣教人才,1925年,天理教团设立天理外国语学校;1927年,改编为天理外国语专门学校,是日本最早的朝鲜语学科。而当时,殖民地朝鲜的语言原本很难独立成为一门“外国语”,中山教主极力向文部省申说,才使学校获得文部科学省的承认。1949年,天理大学成立,并成立文学部,吸收了此前的朝鲜语学科(后来朝鲜语学科转入新设的外国语学科)。1950年10月,天理大学成立朝鲜学会,发起人是朝鲜学研究者高桥亨,之后每年10月都会举行大会,直至今日。1960年,朝鲜学会开始邀请韩国学者访问交流,当时日韩之间尚处于战后漫长的隔绝期,天理大学为促进两国学术交流付出了很大努力。

  时敏要去附近追寻童年痕迹,我则在图书馆阅览憧憬已久的资料。黄昏闭馆,时敏来学校找我,路过天理教本部大殿,我们决定进去看看。月亮已早早升起,停在飞檐一角澄明的湖水蓝的夜空。有两个小朋友,滚来滚去爬上台阶,像小猫咪一样跟随年轻的母亲到殿内祈祷,安静地跪坐在母亲身侧。后来常与时敏说,若能在天理图书馆那样幽静的地方整理古籍,我愿捐出财产、布衣蔬食、奉献一生。因为如今天理教信众锐减,天理大学运营也颇艰难,图书馆有大量尚未整理的藏书。时敏笑我:“这样幸福的事,你倒想得好。”

2020-04-29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16031.html 1 3 在京都学习韩语(上)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