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福
梅花是在一个雾霾深重的早上抵达北京城的。
朋友来信说,清晨收到了我顺丰快递的还带着雨水气息的蜡梅,打开包装盒子的一刹那香气扑面而来如催泪弹一样差点晕过去。
晚上我在一个世俗的酒局上,朋友说下了班,小心翼翼地举着梅花,去挤拥挤不堪的地铁,更牛的是花骨朵几乎一个也没有掉落。
这事又酷又拽,又诗意又浪漫。你想吧,在沉闷的地铁里,蜡梅如一道闪电,照亮那些雾霾天戴着口罩疲倦的面容。生存和梦想早已充满褶皱,一支支来自南方的蜡梅在城市的地铁里,如神的眼睛慈祥地抚慰那些因为房价物价股价波动而麻木冰冷的心。蜡梅的幽香如神的手指,抚过表情不一的脸庞,告诉他们,尘世疲惫,有泪可挥,但不要觉得人世悲凉,还有一个角落一盏灯火在等待着你的临门。
这个时候,梅花如繁星,有了黄金的炫目、有了神的道德。
我不知道车厢内来自不同地域的人们会以怎样的目光和心态去打量一个举着梅花的人。梅花如火炬,它是慢的,地铁是快的。它是地铁里流动的春天,具有教科书般的意义。地面上是雾霾,地下远离雾霾,两种世界里,相比于人的喧嚣,梅花是安静的;相比于城市的坚硬,梅花是柔软的;相比于机器和铁轨的强大,梅花是柔弱的。我这样写,梅花就有了一种牧师和修女的意味。
车厢门开开关关,乘客上上下下。总有一缕梅花香被他们带到车厢外,消失在人海中。这南方的气息,在北方的寒冷中溶解皈依于一种虚无的“有”。
梅花在拯救我们的眼睛。北方的冬天是八大山人的枯笔,干、涩、硬、焦。而梅花的出现,如一滴墨水落在生宣纸上。它唤醒了一张纸的生命情感,从而让一张纸有了呼吸和表情。水漫漶,纸的肌理起伏,它们联手缔造了一份美和中国韵味。而梅花作为一种植物,它拯救了我们审视自我省察世界。为了生存,我们无暇去顾及一树梅花在异乡逼仄的空间里众神莅临,玉树临风,让这一方埋头将目光停泊在手机屏幕上的人们发生位移,审美的位移、情怀的位移。暂时把目光从低处解放出来,仰望点什么。坐对一束梅花,供奉一份诗情。
朋友在微信里作打油诗:折花逢顺丰,寄与北漂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她感慨道:一眨眼奔四了,还有老友记得咱还是天真烂漫的孩童,时光真好。箱子里的花骨朵被我收集起来带回家了,因为昨天办公室太香了,梅枝被别人抢去了几枝,她们说过了四十多年没见过蜡梅(这是真的,北京春天才有红梅,蜡梅极少),转了两趟地铁,一个多小时,大家看到蜡梅时,分明看到了眼里的光。昨夜拿了两个骨朵放在枕头上,今早上这一片都是香的。
朋友曾在南方工作生活多年,深谙南方冬天蜡梅的那份幽美。冬天一直念念不忘蜡梅,叮嘱我方便时快递数枝蜡梅于她。如何快递蜡梅,我颇费心思。好在我平时有收集有用物品旧物再利用的习惯,由于我经常买书,我把收到的快递纸盒子没有随手扔掉,而是攒起来,给远方的读者朋友们寄书时再利用。
那天下着冬雨,我和同事打着伞,拿了一把剪刀到单位后面巷子的老旧小区里“偷”梅花。彼时,我们心惊胆战,颇有一种做贼的感觉。梅花的花期已经过了大半,很多花完全盛开了,全开了就少了很多美感。我们转来转去,在那棵有二十多年树龄的老梅树下寻找还有花骨朵的梅枝。我们分工很明确,我负责挑选形态好的花枝,幸运的是我找到了几枝带有梅骨朵的,同事负责剪,剪刀用力落下去的那一瞬间,惊得梅花树上的雨水纷纷落在我们身上和脸上,说不出的感觉,感觉连雨水也是香甜的,真想喝上一口。当时我有一种遐想,把蜡梅上的雨水收集起来,放在缸里,静止一段时间,泡老茶喝。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现在的天空被太多的工业废气污染,这份诗意想法只能是奢望了。
古有踏雪寻梅,今有冒雨偷梅,一雅一俗,真是两极世界啊。在回去的路上我又很自私地安慰自己:花须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到了办公室我把那些还蘸着雨水的梅枝找了一个较大的盒子,刚好我以前留存的纸盒子的长宽高恰恰能装得下这十几枝梅花。为了防止梅花在快递运输过程中被震落,我像包装一件昂贵的瓷器艺术品一样,小心地用有气泡的塑料布裹了一层又一层,再填上几张旧报纸揉成一团放进盒子里,纸盒的容积满了,梅花再也不会松动受伤。
去年12月18日那天,我到花市买了一大盆蜡梅。花市有两种蜡梅,一种是简易塑料花盆里的梅桩不是太老的,几十元一盆;还有一种是梅桩较粗花骨头较密、花盆很大质地较好的几百元一盆。
我看中了一大盆梅树,高大造型参差不齐,花骨朵密密麻麻起码有几百朵。由于盆子大那盆梅足有三十几斤,抱起来太沉了。我家里有很多大的空花盆,我和老板还价,如果不要花盆只要梅花可以不。他说这个上釉的花盆比梅花贵,你不要当然可以。我再种盆梅进去,可以卖个好价钱。
他非常吃力地弯腰曲背虾米一样把花盆搬到路边,由于花盆太重,他的脸都涨红了。
他拿出一把小铲子,费力地沿着花盆边缘,一点一点挖,梅树已经有五年多了,根系如铸铁一般,牢牢地嵌进了花盆,根系密密匝匝胀满了花盆。他铲的时候,树上的梅骨朵几个几个凋落,这让我看得很揪心很心疼。不停地提醒他,轻点轻点,不要让花骨朵掉落了。然而,我的提醒仍然无济于事,也许是他急于求成,无论怎样卖力,花盆里板结的泥和根系微乎其微地被松动。眼看着花骨朵越掉越多,我赶紧给他说,不要再挖了!我连花盆都买了。
他喜笑颜开,铆足了劲吃力地把梅花搬到了我电瓶车前面的踏板上。为了防止转向时车龙头碰到梅花,我让他用细绳子把散逸的梅树拢了拢,扎了几圈,紧了很多,车龙头再也碰不到梅花。
一盆美花,就像一个我失散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我们不早也不晚,在茫茫花海中相遇了。这如同张爱玲说的: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
我缓缓地骑着车,一路蜡梅的幽香随风飘逸,如一支昂扬出阵的部队,雄赳赳气昂昂,跨过红绿灯,划过市区的河流,经过饭店超市理发店包子铺宠物店茶市五金店水果铺,我不知道梅花是否以它的香和这些邻居街坊颔首致意打招呼,我要去走亲戚啦,我要去新亲戚家啦。
我住的是高层,幸亏有了电梯,否则我一个人把这几十斤重的花盆走楼梯搬上去,我的腰肯定会断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