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亮了。湛蓝的天空,一钩弯弯的月,朦胧了。
星星沉思默想,眼都不眨。
很远的地方,几声狗吠。
街道从来没有这样宽阔过。没有行人,偶有缓缓而过的车,像星星一样沉默。
霓虹灯一改往日的痴迷和热情,忽然变得异常严肃和执拗,滚动的字幕上,缓缓流过庄重的宣告:众志成城,共克疫情,在家待着,就是最大的贡献……
没有喧腾的广场舞,没有树影下含情脉脉牵手的倩影,死神哈迪斯披着黑色的斗篷,挥舞着巨大的镰刀,不停地在天空和大地疯狂地奔驰,狰狞而忙碌地在地球收割生命。
墨黑的乌云,浮动在城市和乡村的上空。
城市没有睡。每扇窗户的灯都亮着。人们在思考,在准备,在迎战。一双双警惕的眼睛望着远方的天空。彻夜不眠。
轻轻离开刚刚睡熟的婴儿,亲一亲稚嫩的笑脸。披上白大褂的那一刻,已不再是年轻的母亲。孩子气的圆脸上刀刻般的严峻,室内是柔柔的暖,门外是凛冽的风,她向门外走去。值班时间已到,她的病人正在和死神搏斗。
她必须拿起武器。
沉重的防护服,闭塞的面罩。嘴巴,下巴,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只有穿透面罩的眼神像闪电般清澈。
整个医院大楼,灯火通明。春节的欢乐气氛与这里格格不入。每一分钟都是与死神争夺生命。大家都神情严肃,步履匆匆。白天和夜晚,并没有区别,他们眼里,只有生命。
上班总是连轴转,中午和晚上,就吃盒饭。除夕的年夜饭,对医生来说,是奢侈品。何况今年呢?
那颗星星下面,是乡下的家。母亲在灯下等着她。早就说好了,今年去乡下过。
小时候,喜欢吃妈妈在土灶上做的红烧肉。翻建房子的时候,那副土灶本来不要的。她说了一句:“妈,土灶的饭真香!”
建土灶的师傅已快八十了,早就不摸泥刀了。妈把他请来,起了五天,留下了这副古董,就为了女儿这句话。
她想起小时候趴在灶口烧火的感觉,黄豆秆油亮亮的,火红红的。没打净的豆子啪地炸开来,调皮地蹦到她面前。她抓起就往嘴里放,嘴唇上全是灶灰和豆香。灶神朝着她笑,她冲灶神做鬼脸。那时吃饭从来不洗手,口罩是城里人戴着嫩肤的。防疫一开始,她就连夜给母亲送去一盒口罩。母亲笑得咯咯地,“哟,像小时给你兜尿布。”后来终于肯戴了,也就搁在下巴上,露出大半张嘴,两个鼻孔。
“真好,暖和!”她说。
她板了脸,认真替她纠正,还用两个手指在母亲鼻梁上压了压,“记住,压一下,就密实了。”
“知道,小时候给你兜尿布也压压好的。”妈自己压了一下,照照镜子,像了。
现在不知认真戴了没有?这个妈啊,真难教育。
想到这,她忽然笑起来。
她想起小时从学校回来,手一冷,就伸到母亲的胸前,母亲冷得跳起来,却更紧地捂住她的手,笑嘻嘻地骂道:“就你会享福。”
真的该陪母亲过一个年的。爸走了,母亲守着老房子的那份念想,又不想麻烦子女。城里贷款买的那么小一块地方,住哪儿呢?
明年春节一定能和母亲去乡下过了。
眼睛有些模糊,不敢擦,随它了。
35床的热度退了,38床并不稳定,她去处理了一下。刚想坐下写医嘱,50床需要抢救,她又快速向50床奔去。
再回到办公室,她觉得后背和前胸全湿透了。想起不到一岁的儿子回去又要急吼吼地汗和奶一起吞了。小时候母亲从田里回来也是这样喂她的。
她拿出手机想和母亲打一个电话,已经拨号了,又放下了。
和母亲说什么呢?深更半夜的。如果母亲问,你什么时候回乡下,我怎么说呢?
昨天驰援江城的誓师大会上,她已报了名。疫情紧急,她这种一线医生,随时随地都会冲上最前线。
美丽的江城,她大学就是在那里上的。解剖课上,面对活生生的尸体,她紧张得发抖。为了壮胆,她偷了一颗牙齿,用丝线穿了挂在颈上。天天和死神在一起,也就奈何不得她了。
现在死神在江城肆虐,她绝不能置之度外。
但,还是不让母亲担心为好。
她又把手机放在口袋里。
夜深了,病人入睡了,她可以静一静了。
窗外,路灯把灯竿的影子投射在水泥地上,拉出一根长长的线条,那是小时候跳过的皮筋。灵巧的双腿在皮筋里缠绕,像小鹿奔驰在碧绿的草原。小辫上的蝴蝶结像红月季,盛开在乡村的天底。
那个乡下姑娘后来穿上了白大褂,死神哈迪斯对她恨之入骨,却又奈何她不得。
虽然在妈心里她还是个孩子,但她是白衣战士。
